其实蝉不难找,因为它们天赋异禀地拥有一个发音器,控制腹部的鼓膜收缩,再配合如音箱放大器的身体结构,能无休止地制造聒噪。
但现在还是冬天。
还从来没听说过有冬天跑出来歌唱夏季的蝉。
纵然在这样怪诞的时代,也没有出现冬蝉攻击城墙的事故。
耳膜虽说是安全了,可如果一只蝉不叫的话,那他们又该怎么找到它呢?
驾驶员说完,也觉得这题有点难为人,他揉了一把自己被冷风刮红的脸,在频道里咧嘴笑道:“这你们可别赖我啊,我就是随手抽的题,开学考嘛,不及格也没关系吧。”
这样轻松地说着与虫打交道的事,仿佛不是拿自己的肉身去博弈,好像真的只是一场考试,是不会死人的。
悬川一时恍惚地以为,驾驶员是军校里的某个学长,看着学弟学妹们紧张的·脸,嬉笑着说,别担心嘛,还有机会补考呢。
……他们是可以补考,因为他们只是在意识层面历经这些,可是,洞穴里的人呢?
他们会受伤,失败了,他们也会死吧。
悬川绝望地认清了自己的内心,他无法做到裴谌嘱咐、命令要求的那般,毫不在意。
他做不到。
此时,览星正坐在他的对面,少年的成长清晰可见,两个月没见,悬川感觉他又长高了一些。
而两年前,他第一次见到他时,同款作战服穿在他的身上,松松垮垮的,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而现在,已然十分贴身适合了。
碧蓝色的双眸澄明清澈,看过很多次,但每月,如此面对面而坐,悬川还是忍不住再多看一下。
他犹如看着孩子长大的某个长辈,因为他知晓对方的身份,故而将自己摆得高了许多……
可他也就比览星年长两岁。
他像是混沌中行走的人,他本一直无知无觉,只朝着前面一味地走,并不在乎也并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可是看见了镜子,他就突然意识到了一件可悲的真相,他是不是,一直都在俯瞰这个世界。
从刚开始不让览星吃他不认识的果子,再到理查屡次三番想拉他去外城,他下意识的选择都是“不”。
不,是不在意洞穴人有自己的判断,是不关心洞穴人有自己的生活。
裴谌告诉他,这是假的,军校老师告诉他们,这其中的技术非常复杂高超,因为联邦在尽一切可能培养他们,他们是联邦的希望。
可这表面上的信仰坚如磐石,他交出的成绩完美无暇,实际上,悬川根本听不得理查说他们是“待宰的牲畜”。
理查想鼓动悬川去外城,悬川明白他要做什么。
如果这只是为了满足训练这一目的而编写的程序,那么环境最多止步于城市之外,他们没有理由耗费过大的资源精力去构造一个外城世界。
生活,可比冒险更复杂。
他恍惚地将目光从览星身上撕开,强迫自己把焦点落在自己手腕上跳动的倒计时上,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心跳不那么可怖,只有看着这时时刻刻警告他在洞穴的倒计时,他就能做到专注,短暂地搁下心底冰冷僵硬的质疑,稳住内心的岌岌可危。
他在动摇。
明明一开始,他就知道了他们是虚拟人,他们最终会成为敌人。
但是他们实在是太像一个人了,他们会疼,会开心,甚至,悬川不安地想到那一口甜。
上一次进入洞穴的时候,他们的背包被蛞蝓的黏液打湿了,食物都遭到劫难,饿的头昏眼花的时候,览星递给他了一颗糖。
很甜,到舌根甚至感觉到了苦味,像是从没吃过糖的人,为了弥补这些人的缺憾,而把所有的糖浆都浓缩到这一颗小小的、其貌不扬的糖果里去了。
但确确实实是,甜的。
从舌尖,能一直甜到了心头。
他还居住在北区红桃镇的时候,每年生日,裴谌会特地去中心城,中心城虽说在北区,但进入从来不是个容易事,于是,每年也就那么一次,裴谌会利用职务的借口,申请几个小时入内资格,给儿子买一块北区买不到的香草布丁蛋糕。
他每次拿到后,都会迫不及待地挖一大勺,然后全都塞进嘴里,那样的甜份堆积在口齿间,几欲将人对糖的渴望化为厌恶,可是,咽下去后,他又开始渴望。
但这个时候,他也只敢小心地吃一小口,等到那一小口全部融化,他用全部感官用力记住,品味得足够深之后,才觉得不辜负,才敢吃下一口,好像只有这样,可以延长这份来之不易的甜。
他极度需要那种浓烈的滋味。
不被禁锢,能够大口呼吸,明明洞穴更像是个牢笼,但悬川有时候却觉得在里面比外面更令他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