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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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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去而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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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喜欢自己,宁姚很开心。可陈平安喜欢她,便要这么累,宁姚对自己有些生气。所以熟睡中的陈平安眉头才刚刚舒展,她自己便皱起了眉头。怎么办呢,也不能不喜欢他,也舍不得他不喜欢自己啊。

这些情愁,未下眉头,又上心头。

阿良直接回了城头,却不是去往茅屋那边,而是坐在了依旧在勤勉炼剑的吴承霈身边。

吴承霈眺望战场,那条金色长河已经被三教圣人收起,大地之上,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厮杀。

面无半点悲苦色,人有不堪言之苦。

对于很多初来乍到的外乡游历的剑修,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几乎个个脾气古怪,难以亲近。

阿良也没说话。

吴承霈终于开口道:“听米祜说,周澄死前,说了句‘活着也无甚意思,那就死死看’,陶文则说痛快一死,难得轻松。我很羡慕他们。”

阿良说道:“确实不是谁都可以选择怎么个活法,就只能选择怎么个死法了。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

吴承霈说道:“你不在的这些年里,所有的外乡剑修,无论如今是死是活,不谈境界是高是低,都让人刮目相看,我对浩然天下,已经没有任何怨气了。”

阿良取出一壶仙家酒酿,揭了泥封,轻轻晃荡,酒香扑鼻,低头嗅了嗅,笑道:“酒中又过一年秋,酒味年年赢过桂子香。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酒水,确实都不如剑气长城。”

吴承霈突然问道:“阿良,你有过真正喜欢的女子吗?”

阿良想了想,刚要说话,吴承霈已经摇头道:“不用回答了,问这个问题,就已经很后悔,估计听了答案,我更后悔。”

阿良笑了笑:“行走江湖,没点儿女情长,喝什么酒。你看那些痴情种,哪个不是酒坛子里浸泡出来的醉汉。情场上,谁都是胆小鬼。”

吴承霈有些意外,这个狗日的阿良,难得说几句不沾荤腥的正经话。

陆芝难得现身,坐在吴承霈另外一侧。

阿良抛过去手中酒壶,结果被陆芝一巴掌拍回去,阿良接住酒壶,埋怨道:“跟你阿良哥哥客气什么,一壶酒而已。”

陆芝扬起手臂。

阿良哀叹一声,取出一壶新酒丢了过去:“女子豪杰,要不拘小节啊。”

陆芝饮酒之后,问道:“听闻青冥天下有道门剑仙一脉,历史悠久,剑法具体如何?比那龙虎山大天师如何?”

阿良揉了揉下巴:“你是说那个大玄都观的孙掌教吧,没打过交道,有些遗憾。大玄都观的女冠姐姐们……哦,不对,是道观的那座桃林,不管有人没人,都风景绝好。至于龙虎山大天师,我倒是很熟,那些天师府的黄紫贵人,每次待客,都特别热情,堪称兴师动众。”

见面不用说话,先来一记五雷轰顶,当然很热情。

阿良一把挪开吴承霈的脑袋,与陆芝笑道:“你要是有兴趣,回头拜访天师府,可以先报上我的名号。”

陆芝冷笑道:“报上你的名号?是不是就等于向龙虎山问剑了?”

阿良大笑道:“剑气长城最知我者,莫若陆芝。”

吴承霈说道:“两位,我在炼剑,喝酒聊天,去往别处。”

陆芝说道:“心死于人之前,炼不出什么好剑。”

吴承霈说道:“不劳你费心。我只知道飞剑甘霖,就算再也不炼,还是在甲等前三之列,陆大剑仙的本命飞剑,只在乙等。避暑行宫的甲本,记载得清清楚楚。”

陆芝说道:“等我喝完酒。”

吴承霈说道:“求你喝快点。”

剑仙吴承霈,不擅长捉对厮杀,可在剑气长城是出了名的谁都不怕,阿良当年就在吴承霈这边吃过不小的苦头。

吴承霈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阿良喝了小半年的愁酒。

“你阿良,境界高,来头大,反正又不会死,与我逞什么威风?”

让人为难的,从来不是那种全无道理的言语,而是听上去有些道理,又不那么有道理的言语。

这会儿阿良大手一挥,朝不远处两个分坐南北城头的老剑修喊道:“坐庄了!程荃、赵个簃,押注押注!”

陆芝却已经站起身,将酒壶丢往城墙之外,御剑离去。

陆芝远去之后,阿良说道:“陆芝以前看谁都像是外人,现在变了很多,与你难得说一句自家话,怎么不领情?”

吴承霈神色恍惚,说道:“自家话听了才难受。”

阿良点了点头:“也对。”

吴承霈说道:“萧愻一事,知道了吧?”

阿良后仰躺去,枕在手背上,跷起二郎腿:“人各有志。”

吴承霈突然说道:“当年事,没有道谢,也不曾道歉,今天一并补上。对不住,谢了。”

阿良却说道:“在别处天下,像我们哥俩这样剑术好、模样更好的剑修,很吃香的。”

吴承霈确实是一位美男子,在许多外乡女子言谈中,经常与米裕并称“双璧”。只是一个痴心,一个多情。

亲眼见过了两位玉璞境剑修的容貌风姿,那些个个备感不虚此行的外乡女子才恍然,原来男人也可以长得这么好看,美人美人,不唯有女子独享美字。

吴承霈将剑坊佩剑横放在膝,眺望远方,轻声说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

吴承霈随即问道:“坐看山云起,加个山字,与水呼应,会不会更好些?”

阿良随口说道:“不好,字多,意思就少了。”

吴承霈思量片刻,点头道:“有道理。”

阿良笑道:“怎么也附庸风雅起来了?”

吴承霈答道:“闲来无事,翻了一下《皕剑仙印谱》,挺有意思的。”

阿良疑惑道:“啥玩意儿?”

吴承霈笑道:“不认识‘皕’这个字?怎么当的读书人。你爹没被你气死?”

阿良笑嘻嘻道:“你爹已经快要被你气死了。”

吴承霈伸了个懒腰,面带笑意,缓缓道:“君子之心,天青日白,秋水澄镜。君子之交,合则同道,散无恶语。君子之行,野草朝露,来也可人,去也可爱。”

阿良愣了一下:“我说过这话?”

吴承霈笑道:“读书人说的。”

陈平安再次清醒后,已经行走无碍,得知蛮荒天下已经停止攻城,也没有怎么轻松几分。

没能找到宁姚,白嬷嬷在躲寒行宫那边教拳,陈平安就御剑去了趟避暑行宫,结果发现阿良正坐在门槛那边跟愁苗聊天。

愁苗、董不得他们这些本土剑修,都与阿良再熟悉不过,反而林君璧这些外乡剑修,对同乡人阿良,其实就只知道个名字,谁都听过,谁都没见过。

阿良在剑气长城待了百余年光阴,对浩然天下年纪不大的修道之人而言,有关阿良的就只有口口相传的事迹了。

在北俱芦洲的姜尚真,故事多;已经走过三座天下的阿良,故事更多。

由于摊开在避暑行宫的两幅山水画卷,都无法触及金色长河以南的战场,所以阿良早先两次出剑,隐官一脉的所有剑修,都不曾亲眼看到,只能通过汇总的情报去感受那份风采,以至于林君璧、曹衮这些年轻剑修,见着了阿良真人,反而比那范大澈更加拘束。

来自扶摇洲的宋高元更是神色激动,满脸涨红,可就是不敢开口说话。

宋高元从小就知道,自己这一脉的那位女子祖师,对阿良十分爱慕。那时候宋高元仗着年纪小,问了许多其实比较犯忌讳的问题,那位女子祖师便与他说了许多陈年旧事。宋高元印象很深刻,女子祖师每每谈及阿良的时候,既怨又恼也羞,让当年的宋高元摸不着头脑,是很后来才知道那种神态,是女子真心喜欢一个人才会有的。

郭竹酒蹲在门槛旁边,双手托腮,使劲盯着阿良。

她年纪太小,不曾见过阿良。今儿多看几眼补回来。

郭竹酒偶尔转头看几眼那个老姑娘董不得,再瞥一眼喜欢老姑娘的邓凉。

阿良被这个不忘背只竹箱的郭竹酒盯得有些发毛。现在剑气长城的小姑娘,不含糊啊。

偶尔对上视线,郭竹酒就立即咧嘴一笑,阿良破天荒有些尴尬,只得跟着郭竹酒一起笑。

这让阿良没来由想起了李槐那个小王八蛋,小镇淳朴民风集大成者。

郭竹酒瞧见了陈平安,立即蹦跳起身,跑到他身边,又一下子变得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没事,慢慢养伤就是。”

郭竹酒使劲点头,然后用手指指了指门槛那边,压低嗓音说道:“师父!活的,活的阿良唉!”

陈平安揉了揉郭竹酒的脑袋:“忘了?我跟阿良前辈早就认识。”

阿良竖起大拇指,笑道:“收了个好徒弟。”

郭竹酒也投桃报李,竖起大拇指,大概是觉得礼数不够,又伸出一根大拇指:“我师父认识了个好前辈。”

阿良也跟着再伸出大拇指:“小姑娘好眼力。”

郭竹酒保持姿势:“董姐姐好眼光!”

阿良说道:“郭剑仙好福气。”

郭竹酒刚要继续言语,就挨了师父一记栗暴,只得收起双手:“前辈你赢了。”

最后郭竹酒大摇大摆走入屋内。

陈平安和阿良一左一右坐在门槛上。

两个剑客,两个读书人,开始一起喝酒。

两个异乡人,喝着他乡酒。

阿良率先开口,打趣道:“恢复得这么快,纯粹武夫的体魄,确实了不得。”

筋骨血肉的痊愈,紊乱魂魄的趋于安稳,本命飞剑的修缮温养,三者速度之快,确实都有些出乎阿良的想象。

陈平安无奈道:“命悬一线,还是有些后怕。”

不仅仅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会因为各种理由,选择秘密传信给蛮荒天下的军帐,妖族大军当中也会有修士,将情报泄露给剑气长城。

经此一役,甲申帐那五位天才剑修,避暑行宫这边已经给出一份翔实的战力评估。

当然年轻隐官拥有两把本命飞剑的压箱底手段,如今肯定也都已经为蛮荒天下的诸多军帐所熟知。

阿良玩笑道:“不能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道理我懂。”

任何一位外乡人,想要在剑气长城有立足之地,都很不容易。阿良是过来人,对此深有体会。

阿良起身伸了个懒腰,道:“走,带你去城池那边四处逛逛。一个人的心弦,不能总是紧绷着。”

一旁的陈平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呼吸,自采药起,从小到大,都在“讲规矩”。

人有呼吸是为活,这是头等大事,几乎所有修道之人既然一辈子都在致力于长生久视,入门自然都会从“吐纳”二字起手,下苦功夫。

骊珠洞天杨家铺子,那个辈分奇高的老头子,早年传授给陈平安的吐纳法门,并不高明,品秩一般,但是中正平和,井然有序,故而是一种食补,不是药补。虽然习惯成自然,不会给陈平安造成什么体魄上的负担,反而只有长久的裨益,如那一条潺潺流淌的源头活水,滋润心田,可修行是修行,做人是做人,心田之间,田垄分明,行走有路,仿佛每一步都不逾越规矩,每天都能够守着庄稼收成,如此约束人心,好事自然是好事,却会让一个人显得无趣,所以当年的泥瓶巷草鞋少年,潜移默化,总会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印象。

陈平安学拳之后,每次独自游历江湖,总喜欢刻意控制呼吸和脚步,以高境界伪装低境界,总能信手拈来,比老江湖还老江湖,并非纯粹是天赋使然。

陈平安跟着起身,笑问道:“能带个小跟班吗?”

阿良点头道:“那就一人带一个。”

陈平安喊上了郭竹酒,她至今仍算是陈平安的小弟子,不过就陈平安这个岁数,才三十而立,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年龄宛若市井稚童罢了,郭竹酒成为落魄山关门弟子的可能性,极小。

郭竹酒重新背起竹箱,手持行山杖。

阿良则喊了那个扶摇洲鹿角宫的年轻剑修宋高元。鹿角宫是扶摇洲第一流的仙家门派,几位在世的祖师爷都是女子,所以女子修士众多,因此鹿角宫的男子修士,最是羡煞旁人。鹿角宫以水法神通著称一洲,占据着一条入海大渎的小半水域,其中鹿角宫辖下的妒妇渡和胭脂津,更是名动四方的游览胜地。一处需要过渡的妇人女子卸去妆容,换上布裙木钗,不然水神娘娘就要兴风作浪;另外一处则恰恰相反,需要女子涂抹胭脂,装扮得娇艳欲滴,行人才可安然涉水而过。鹿角宫对此从不过问,只要两处津渡不伤人性命,都由着两位任性的水神娘娘单凭个人喜好,订立古怪规矩。

在扶摇洲游历了好几年的阿良,当然去过妒妇渡和胭脂津,还与两位水神娘娘聊得很投缘,一个活泼,一个羞赧,都是好姑娘。

至于鹿角宫的一场偶遇,那是在一个月光皎皎的大晚上。阿良当时答应为妒妇渡的水神娘娘补上一份见面礼,帮那个可怜女子恢复破碎的容颜,便去了鹿角宫禁地的祖传荷池,那里的每一张荷叶皆大有妙用,不知有多少对自己容貌不满意的女子修士,心心念念,苦求鹿角宫一张荷叶而不得,因为有价无市,买不着。鹿角宫的山水禁制很有意思,当时阿良只能一路匍匐前行,扭来扭去,才偷溜到了荷池畔,撅着屁股,卧剥莲蓬摘莲叶。不承想远处大如碧绿床褥的一张莲叶上,突然坐起一个姑娘,她瞪大一双眼眸,看着那个怀里乱揣着几张小莲叶的邋遢汉子,正趴在地上剥莲蓬啃莲子。见着了她,阿良便递出手去,问她要不要尝尝看。女子待客周到,一道漂亮至极的水法当头砸下。

往事可追可忆。

四人徒步离开避暑行宫,陈平安一贯心细,发现先前屋内众人当中,董不得和庞元济好像有些微妙的心境变化,就是不知道在自己到来之前,阿良与他们分别聊了什么。

出了大门,宋高元壮起胆子,满脸涨红,轻声问道:“阿良前辈,以后还会去我们鹿角宫吗?”

阿良笑问道:“说吧,是你的哪位师门前辈,这么多年了,还对我念念不忘。去不去鹿角宫,我现在不敢保证。”

为尊者讳,宋高元便以心声与阿良前辈悄悄言语:“是蓉官祖师经常提及前辈。”

事实上,那位远离红尘百多年的祖师爷,每次出关,都会去荷池,经常念叨着一句:莲子味道清苦,可以养心。

果然果然。阿良叹了口气:“是她啊。”

宋高元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蓉官祖师在我远游之前,叮嘱晚辈,如果在剑气长城见到了阿良前辈,就与阿良前辈说一句话。”

阿良默不作声。

宋高元说道:“蓉官祖师想要与前辈说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阿良挠挠头,没有多说什么。

宋高元也不敢为难阿良前辈。何况有些事情,不可讲道理,为难了只会更为难。

一路随便逛荡向城池,其间路过了两座剑仙私宅,阿良介绍说一座宅子的地基,是一块被剑仙炼化了的芝亭作白玉雕明月飞仙诗文牌,另一座宅子的主人,喜好收集浩然天下的古砚台。只是两座宅子的老主人,都不在了,一座彻底空了,无人居住,还有一座,如今在其中修行练剑的三人,是某位剑仙收取的弟子,年纪都不大,得了剑仙师父临终前的一道严令:嫡传弟子三人,只要一天不跻身元婴境剑修,就一天不许出门半步。阿良遥望那处私宅墙头,感慨了一句“用心良苦啊”。

陈平安神色古怪。

那栋宅子里边的三位金丹境剑修,皆是男子,不但无法离开私宅,据说还会身穿妇人装束,是剑气长城的一桩怪事。他们曾以飞剑传信避暑行宫,希望能够出门厮杀,但是隐官一脉翻阅档案,发现逝世剑仙早早就与避暑行宫有过一份白纸黑字的约定,有老剑仙的名字,和一个小小的巴掌印,应该是上任隐官萧愻的“手笔”。陈平安只好作罢,婉拒了三位金丹境剑修的请求。

在剑气长城,战死剑仙的托付之事,规矩最大,只要落在了纸面上,就要遵守,没得商量。

墙头那边,只探出一颗脑袋,是个年轻容貌的剑修,不过留着络腮胡子,开始对阿良破口大骂。

阿良开始回骂,说:“我不过是与你们师父说了个典故,你们师父要依葫芦画瓢,关我阿良屁事。”

年轻剑修怒道:“狗日的,敢不敢进来干一架。”

阿良跳起来朝那边吐唾沫。

陈平安伸手揉着额头,没眼看。

陈平安怀疑城头程荃和赵个簃两位老剑修骂架的压轴手段,就是跟阿良学的。

然后阿良发现了一旁瞪大眼睛的郭竹酒,与如被施展定身术的宋高元,赶紧捋了捋头发,念叨着“失态了失态了,不应该不应该”。

陈平安一问,才终于解开了那桩剑气长城悬案的谜底。原来那位老剑仙有一门古怪神通,最擅长找寻剑道种子,事实上,如今剑气长城这个大年份里边的年轻一辈天才,约莫有半数都是被老剑仙一眼相中的。太象街、玉笏街这样的高门豪阀还好,可是类似灵犀巷、蓑笠巷这样的市井巷弄,一旦出现了有希望温养出本命飞剑的剑修坯子,难免有所遗漏,而天底下不光是剑修,事实上所有的练气士,自然是越早步入修行之路,未来成就越高,像叠嶂,其实就是阿良凭借那位剑仙传授的术法,找寻出来的好苗子。许多未来成为剑仙的剑修,在年幼时,资质并不明显,反而极为隐蔽,不显山不露水。

阿良一次与身受重创、命不久矣的老剑仙喝酒,和后者随口聊了聊浩然天下一个书香门第的故事:先祖屡次科举不第,被金榜题名的同窗羞辱,愤懑返乡,亲自教书授业,让家族所有男丁皆穿妇人衣裳,寒窗苦读,只要没有考取功名,四十岁之前就只能一直穿着女装,一开始沦为朝野笑谈,可最后竟然还真有了一门六进士、三人得美谥的盛况。

阿良笑道:“是不是觉得很儿戏?害得三个年轻天才被笑话了几十年,以至于那三人觉得只要能够出门出剑,都愿意死在战场上,才得解脱。”

阿良又说道:“老人那一脉的剑术,一直是杀敌伤己的路数,所以容易命不长久,成为剑仙很快,成为剑仙再死,也最快。老人在世的时候,还能护着些门下弟子,老人一走,别说是三名弟子,就是收了三十个,就这么个打仗法子,跟前边宅子一样的光景,早就没人了。收了弟子,视若儿女,就是牵挂,每个当师父、做传道人的,总要对弟子的人生负些责任。”

阿良摘下酒壶,喝了口酒,笑道:“顺便再与你们说件陈年旧事。早年有位老剑仙找到老人,询问那道术法能否公开,以便剑气长城挖掘出更多少年天才,老人没答应,说此法不外传,就是陈清都亲自离开城头求他开口,都没用。最后用一句话将那位出于公心的老剑仙给顶了回去:‘谁他娘的说一定要成为剑修,才算好事,你齐廷济规定的?’”

说到这里,阿良笑了起来,开心多于伤感了:“我私底下问他,是不是真的老大剑仙开口相求,一样不行。老人说怎么可能,若是老大剑仙开口,多大面儿,没啥好藏私的,聊完事情,再邀请老大剑仙喝个小酒儿,这辈子便算圆满了。我再问,若是董三更登门呢,老人说那我就装死啊。”

阿良最后感慨道:“在浩然天下,这样的剑仙有是有,不过太少。”

宋高元点点头,深以为然。

阿良此后言语不多。

其实以前的阿良不太喜欢与晚辈们聊正经事,年纪小,忧愁也该不大,剑气长城的大事,让剑术高者去扛就是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以后会是一个万年未有的崭新局面,几乎每一个剑气长城的年轻人,哪怕是孩子,都已经与之戚戚相关,一个个都要快速成长起来,大势汹涌,忧虑来时,不问岁数。

一行人到了玉笏街郭府大门口,陈平安让郭竹酒回家,再让主动告辞返回避暑行宫的宋高元,与隐官一脉所有剑修都打声招呼,这两天都可以随便走走,散散心。

宋高元回望一眼两人的背影。那个阿良前辈,在鹿角宫名气很大,当年被蓉官祖师带着师妹一起追杀的时候,他始终没有还手,只是嚷嚷着自己与扶摇洲大剑仙徐颠是至交好友,请求鹿角宫仙师们给那位徐剑仙一个面子。徐颠是出身扶摇洲第二大宗门的谱牒仙师,也算是扶摇洲一位声名显著的后起之秀,年纪轻轻就是元婴境剑修了,只是鹿角宫修士,向来我行我素,徐颠哪怕大道可期,终究还不是真正的剑仙,何况辈分又不高,再者鹿角宫的宫主,自身便是扶摇洲十人之列,德高望重,水法通天,对师妹蓉官更是疼爱有加,所以阿良逃命路上的临时抱佛脚,搬出这么座小靠山,根本没用。到最后,阿良成功溜之大吉,也没留下姓名,倒是没少吟诗。

鹿角宫事后飞剑传信徐颠所在宗门,连同一幅男子画像,向徐颠兴师问罪,追问此人根脚与下落。徐颠一头雾水,遭了一场无妄之灾的剑道天才,赶紧回信鹿角宫,说自己根本不认识画上男子。结果徐颠所在宗门一位经常嬉戏人间的老祖师,虽说貌若稚童,一身修为早已返璞归真,事实上比鹿角宫宫主的修为还要高些,得知此事后,风驰电掣,亲自御剑跑了一趟鹿角宫,说徐颠不认识,我认识啊,我与阿良老弟那是换命的好哥们。外人只知这位远道而来的老前辈下山之时,一手覆红肿脸颊,骂骂咧咧,在离开鹿角宫山门后,高声喊了一句:阿良你欠我一顿酒。

少年时候的宋高元,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与蓉官祖师问了个胆大包天的问题:那个阿良,是故意做了什么让祖师喜欢的事情吗?

蓉官祖师当时想了想,摇头说他没有,可她就是喜欢了。

郭竹酒和宋高元离开后,陈平安跟阿良说了一些自己的山水故事,零零散散的,想到了什么就聊什么。

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乘坐老龙城渡船桂岛,途经蛟龙沟,差点死了,是大师兄左右出剑破了死局。

与同龄人曹慈的三场问拳,连输三场,输得毫无还手之力。

在桐叶洲误入藕福地,走了一场结结实实的江湖,收了曹晴朗和裴钱当学生弟子,可其实不知道如何传授学问给曹晴朗,也担心裴钱太着急长大。

前些年与叠嶂一起经营了一家酒铺,卖那竹海洞天酒,生意不错,比坐庄来钱慢,但是细水长流。谁都不信那些酒水与青神山当真有关,所以阿良你得帮着铺子说几句良心话。你与青神山夫人是熟人,我们又是朋友,我这酒水怎么就与竹海洞天没有关系了?

倒悬山那座捉放亭,被道老二捉了又放的那头大妖,依附在一个名叫边境的年轻剑修身上,被隐官一脉揪了出来,斩杀于海上。

如今的落魄山,不但有了竹楼,按照约定取的名字,还在霁色峰有了一座开山立派的祖师堂,阿良你以后一定要去看看。

两人走过一条条大街小巷。阿良每一处都熟门熟路,听着陈平安的故事,偶尔问些感兴趣的问题,比如那个太平山女冠黄庭,与那个大泉王朝的姚近之,哪个更好看些。

陈平安笑着说,都好看,可在我眼中,她们加在一起,都不如宁姚好看。

阿良说宁丫头又不在这里,你小子与我说句男人言语,陈平安环顾四周,不过思量一番,嘿嘿一笑,还是没说什么。

战事停歇,城内酒铺生意就好。

这一路上,遇到了阿良和年轻隐官,与他们双方各自相熟的某些剑修,都没怎么打招呼,最多就是点个头意思意思。

认识阿良的,未必愿意与年轻隐官打交道,是陈平安酒铺老主顾的,却未必敢与阿良言语。

虽然两个外乡人,共同点很多,但是在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眼中,狗日的阿良与狗日的二掌柜,像也不像。

阿良没有去叠嶂酒铺那边喝酒,却带着陈平安在一处街角酒肆落座。

人满为患。因为沽酒妇人美姿容,是位本命飞剑早早毁坏了的妇人。

见着了阿良,妇人十分热络,亲自端酒上桌,狠狠剐了眼阿良,埋怨了一句死没良心的。

然后妇人与年轻隐官笑脸嫣然,言语很不见外:“哟,这不是咱们二掌柜嘛,自家酒水喝腻歪了,换换口味?遇见了好看的女子,一拳就倒,真不成。”

陈平安一阵头大,只能微笑不语。

阿良端起酒碗,与陈平安磕碰了一下,然后没来由感慨道:“年少时看杂书,在书上曾经见过一句警世名言,穗大者低头多,只是不走江湖,到底感悟不深,只有真正走过江湖,才知道饱满谷穗自低头,的确是金玉良言。”

陈平安神色古怪。

阿良一脚踩在长凳上,坏笑道:“想啥呢,好好的道理想歪了不是?”

陈平安问道:“你与青神山夫人的传闻,魏檗说得言之凿凿,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阿良笑道:“那个棋墩山小山神知道个屁。”

陈平安说道:“在竹楼外,有一次提起你,魏大山君难得真情流露,说了你许多好话。”

阿良立即改口:“作为古蜀国版图的神水国旧山君,魏兄弟还是有点东西的,言谈很有见地。难怪当年头次相逢,我就与他一见如故。”

大概阿良所谓的一见如故,就是给了魏檗一记竹刀。

说到这里,阿良突然放下酒碗:“骊珠洞天的出现,与古蜀国蛟龙众多的内里牵连,再加上你那个泥瓶巷的邻居,你有想过吗?”

陈平安点头道:“有想过。”

“那就是想了,却没有扯起那条隐藏脉络的线头。”

阿良瞥了眼陈平安,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有些内幕,如今的陈平安,就算打破脑袋也是想不到的。阿良忍不住摇摇头,问了个问题:“你那落魄山,有没有瞧着很不起眼的外乡修道之人,精怪鬼魅除外,肯定境界不高,尤其是你可以确定对方境界低的那种人,而这个人,与陆沉相中的那个陈灵均,关系应该会不错。”

陈平安在脑海中捋了一遍,点头道:“有。”

阿良笑道:“这么说来,你离开落魄山,来到这剑气长城,不全是坏事。”

陈平安疑惑道:“能说缘由吗?”

阿良犹豫了一下,说道:“也不是不能说,何况只是我的一点猜测,作不得准。我猜那个斩杀蛟龙最多的家伙,有可能已经将自己置身于落魄山周边了。”

阿良喝了口酒:“此人很好说话,只要不涉及蛟龙之属,随便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就算杀他他都不还手,大不了换个身份、皮囊继续行走天下,可只要涉及最后一条真龙,他就会变成顶不好说话的一个怪人,哪怕稍稍沾着点因果,他都会斩尽杀绝。三千年前,蛟龙之属,依旧是浩然天下的水运之主,是有功德庇护的,可惜在他剑下,一切皆是虚妄,文庙出面劝过,没得谈,没得商量,陆沉可救,也一样没救。到最后还能如何,好不容易想出个折中的法子,三教一家的圣人,都只能帮着那家伙擦屁股。你境界很低的时候,反而安稳,境界越高,就越凶险。”

阿良笑道:“当然,世间从没什么真正的无敌之人。更多的内幕,你现在知道不如不知道。只需要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就行了。我还是那句话,你顾不过来的。”

陈平安点点头。一来是穷尽心力都无法揣测之事,二来最坏的结果并未发生,再者他眼下注定无法返回宝瓶洲,多想无益。

然后阿良又好像开始吹牛,伸出大拇指,朝向自己:“再说了,以后真要起了冲突,只管报上我阿良的名号。对方境界越高,越管用。”

一般来说,被阿良主动称呼为兄弟的,像那扶摇洲的剑修徐颠,都是被阿良坑惨了的,其实是他看不顺眼的人。

徐颠在那场风波过后,几次下山游历,只要遇到鹿角宫女修,就没人待见过他,而鹿角宫的女子练气士交友广泛,所以以至于半座扶摇洲的宗门女修都看徐颠不太顺眼。用徐颠那个幸灾乐祸的祖师的话说,就是被阿良当头浇过一桶屎尿的人,哪怕洗干净了,可还是被浇过一桶屎尿的人嘛,认命吧。

但是报上名号,敢说自己与阿良是朋友的,那么在浩然天下的几乎所有宗门,兴许同样还是不受待见,但是绝对能抵挡许多灾殃和意外。

阿良没来由啧啧道:“与宁丫头越来越有夫妻相了。”

陈平安抬起酒碗,突然转头问道:“老板娘,有没有不要钱的佐酒小菜?”

这就很不像宁丫头了。

关于陈平安和宁姚,阿良倒是早早觉得两人很般配,那会儿,一个还是剑气长城的宁姚,一个还是刚走江湖的草鞋少年。

一个什么都不愿意多想的姑娘,遇上个愿意什么都想的少年,还有比这更两相宜的事情吗?

不是所有男人,都会意识到自己的身边人心爱人,是万万年只此一人有此姻缘的。

那妇人笑道:“咱这小本买卖,可比不得二掌柜酒铺的生意兴隆,再说了,二掌柜又坐庄又卖酒,还会遍地捡法宝,会缺钱?”

陈平安只能一笑置之。

阿良望向对面的陈平安,缓缓道:“当一个人,只能做三两重的事情,就说不出半斤重的道理。就算读过书,讲得出,别人不听,不还是等于没讲?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平安点头道:“需要我们讲道理的时候,往往就是道理已经没有用的时候,后者偷偷在前,前者公然在后,所以才会世事无奈。”

阿良笑道:“很没劲?”

陈平安摇头道:“有劲。有意思。越是这样,我们就越应该把日子过得好,尽量让世道安稳些。”

然后陈平安喝了一大口酒,神色从容,眼神明亮:“就像一个人,只要酒量够好,自己就喝得掉酒碗里的糟心事,都不用与旁人说醉话。”

阿良哈哈大笑,十分开怀。因为在眼前的陈平安身上,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那人没走过的江湖,已经被寄予希望的眼前的年轻人帮着走了很远。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虽然没去过蛮荒天下,但是我知道,战场上,死在我拳下剑下的妖族,在战场之外,相当一部分也是弱者,甚至是真正意义上身不由己的弱者。”

阿良笑了起来,知道这小子想说什么了。陈平安看似是在说自己,其实更是在劝慰阿良。

陈平安又说道:“一旦剑气长城被攻破,那些蛮荒天下的真正弱者,一样会成为身不由己的强者。”

阿良反而不太领情,笑问道:“那就该死吗?”

他其实才是世间最了解蛮荒天下风土习俗的剑修,至少也会是之一。

阿良甚至在那边,在战场之外,还有刘叉这样的朋友。除了刘叉,阿良认识许多蛮荒天下的修道之士,早已与人无异。

陈平安已经喝完两碗酒,又倒满了第三碗,这座酒肆的酒碗,是要比自家铺子大一些,早知道就该按碗买酒。

陈平安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晃了晃脑子,说道:“我就是本事不够,不然谁敢靠近剑气长城,所有战场大妖,全部一拳打死,一剑砍翻,去他娘的王座大妖……以后我如果还有机会返回浩然天下,所有侥幸置身事外,就敢为蛮荒天下心生怜悯的人,我见一个……”

打了个酒嗝,陈平安又开始倒酒,喝酒一事,最早就是阿良撺掇的。至于见到了一个就会如何,倒是没说下去了。

阿良没拦着。

阿良只是嬉皮笑脸道:“你陈平安见着了那些人,还能咋样,人家也有自己的道理啊,反正又没谁逼着剑气长城死这么多人。”

陈平安停下喝酒,双手笼袖,靠着酒桌:“阿良,说说看,你会怎么做?我想学。”

学习他人之好,一直是陈平安擅长的事。

算账一事,当账房先生,就在大泉王朝边境狐儿镇的小客栈与钟魁学过。

当包袱斋,偷偷摸摸捡破烂,真正的绝活,该是怎么个境界,在北俱芦洲结伴游历的孙道长身上,陈平安大开眼界。

甚至很早之前,林守一的一句无心之语,大致意思就是出门在外,事情可以管,但是不用管太多,也让陈平安越到后来,越感同身受,越觉得有嚼头。

在更早之前,陈平安那一手被很多行家里手视为“匠气有余,灵气不足”的字,无形之中,其实都是学之于陆沉的那份药方的三张纸。当年陆沉说了三件事,却只明说了去捡蛇胆石碰运气在内的两件事,陈平安当时还问了一句,陆沉却没说破,原来学字,就是最后一件事。

阿良笑着给出答案:“我根本不在乎啊。”

陈平安怔怔无言,想起了蛟龙沟当时冥冥之中,听到的那些旁人“心声”,想起了天劫过后的随驾城。

陈平安伸手出袖,抿了一口酒,一手持碗,一手挠头:“有点难学。”

阿良笑道:“不用学。”

上山修行后,举头天不远。

修道之人,离山巅越近,对人间越没耐心。有例外的,可惜不多。

阿良也担心陈平安会成为那样的山上神仙。就像陈平安学字一事,阿良不是不清楚陆沉赠予药方的深远用心,只说陈平安的画符,为何如此顺遂?简直就像是毫无门槛,一步跨过?要知道符箓一途,无论是不是道家一脉的练气士,都被视为天堑,与剑修如出一辙,不成就是不成。但是这种事,他阿良偏偏不能开口道破,得陈平安自己去琢磨。

剑术高,便觉得天下事皆容易?没这样的好事,他阿良也不例外。

这一顿酒,两人越喝越慢,阿良不着急,自己酒量好,陈平安也想要多喝一些。

那位沽酒妇人到底与阿良是老交情了,托人从酒楼带了一屉佐酒菜过来,与二掌柜笑言不收钱。

就这样,两人竟是喝到了天昏地暗夜幕沉沉,四周酒客越来越稀疏,其间来了些主动客套寒暄的剑修,二人来者不拒,只管落座喝酒,记得结账。所以喝到了现在,两人只需要结账桌上的一壶酒即可。

在剑气长城,不会有人以剑修本事喝酒,单凭先天酒量。

阿良早已满脸通红,指了指天上其中一轮明月,与那妇人笑道:“谢妹子,我去过,信不信?”

出门在外,遇见比自己年轻的,喊妹子、喊姑娘都可;遇见比自己大的女子,别管是大了几岁还是几百岁,一律喊姐,是个好习惯。

妇人趴在柜台那边,瞥了眼那轮明月,直截了当来了一句:“有母的?”

阿良晃了一下手掌:“小姑娘家家的,尽说些俏皮话。”

妇人没好气道:“要打烊了,喝完这壶酒,赶紧滚蛋。”

阿良与陈平安喝完最后一壶酒,就要起身离去,陈平安掏钱结账,同行本是仇家的妇人,却笑着摆摆手:“陈平安,算我请你的。”

陈平安也没问缘由,收起那几枚雪钱,道了声谢。

两人走在深夜寂寥的大街上,步伐都有些晃荡,也没散掉那满身酒气。

临近宁府,阿良说道:“陈平安,我们不是在白纸福地,身边人不是书中人。现在记得不算本事,以后更要牢记。”

陈平安嗯了一声。

阿良突然信誓旦旦说道:“喝酒没钱这件事,我不会跟宁丫头说的。你说那黄庭和姚近之长得很好看,我更不会说。”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你说了我就会怕?开什么玩笑,阿良,真不是我吹牛……”

宁府大门那边,出现一个身影,年轻隐官立即深吸一口气,打消酒意,瞬间震散一身酒气,屁颠屁颠飞奔过去,一只手绕到身后,示意身后男人自个儿一边凉快去,一路跑上台阶,见着了她,站定,说道:“对不起,回来晚了,酒其实没多喝太多,阿良一直劝,我说有伤在身都不管用,下次不会了啊。”

阿良站在原地,竖耳聆听那边的言语,然后目瞪口呆,二掌柜绝非浪得虚名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宁姚转头看了眼阿良。

被嫌弃了。

阿良悻悻然转身离去,嘀咕了一句:“能在剑气长城谢姑娘的酒肆,喝酒不钱,破天荒头一遭,我都做不到。”

门口那边,宁姚没说话。陈平安有些心虚。

宁姚根本没理会阿良的告刁状,只是看着陈平安。他怎么好像又高了些啊。她踮起脚尖,与他眉眼齐平。

陈平安歪着脑袋,眯眼而笑,说道:“快说你是谁,再这么可爱,我可就要不喜欢宁姚喜欢你了啊。”

宁姚还是不说话。等到陈平安开窍的时候,宁姚已经转身走了。

剑气长城的城头上,魏晋被迫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画卷正是宁府大门那边,阿良捶胸顿足:“傻小子愣头青啊。”

老大剑仙双手负后,弯腰俯瞰画卷,点头道:“是傻了吧唧的。”

原本还有些不情不愿的魏晋,这会儿笑着附和道:“二掌柜不解风情,确实大煞风景。”

阿良咳嗽一声,轻轻推开魏晋的手掌:“魏晋啊,堂堂剑仙,你竟然做这种事情,太不讲江湖道义了,你良心会不会痛?”

老大剑仙转身离去:“是不应该。”

原地只留下一个原本好好练剑的风雪庙剑仙。

在老大剑仙茅屋那边的城头上,阿良盘腿而坐:“能不能换一个人,比如我?”

陈清都摇头道:“不行。”

阿良恼火道:“我境界不更高?”

陈清都说道:“到了我们这个高度,境界有什么用。你以前不懂就算了,现在还不懂?”

阿良默然。老大剑仙话糙理不糙。

两人沉默许久,陈清都坐在阿良身旁。

阿良有些讶异。老大剑仙很少有此举动。

陈清都轻声道:“有些累了。”

只是老人又笑道:“剑修陈清都,有幸遇见你们这些剑修。”

阿良大笑道:“这种话,扯开嗓门,大声点说!”

陈清都斜眼看去。

阿良立即耍无赖:“喝了酒说醉话,这都不行啊。”

陈清都轻声说道:“不知道万年以后,又是怎么个光景。”

阿良说道:“总是让人失望又希望的吧。”

陈清都点点头:“大慰人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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