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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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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不是剑客心难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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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不是剑客心难契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视野豁然开朗,便向远方某位来客恭敬抱拳。

老大剑仙已不在,自己就相当于剑气长城的半个客人和半个主人,当然需要帮着待客。

陈平安一眼望去,视野所及,南方广袤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老前辈。

陈平安根本不知对方施展了什么神通,能够直接让甲子帐精心设置的山水禁制形同虚设。一旦境界相差太多,那么想太多也无用。

真是由衷羡慕那位自剐双目丢在两座天下的老前辈!天大地大,想要远游,何处去不得?想要回乡,谁能拦得住?闭门谢客,谁敢来家中?

果然修道登高当如此。

龙君见到此人突兀现身后,如临大敌,心情凝重几分。

一袭灰袍飘荡到南边城头上,以剑气凝聚出一个模糊身形,龙君也未开口言语,只是盯住那个蛮荒天下的唯一的例外。

这个性情乖张的老瞎子,万年以来,还算守规矩,就只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喜好驱使犯忌大妖和金甲神人搬动十万大山,说是要打造一幅干干净净不碍眼的山河画卷。

龙君对此人怀有忌惮,却谈不上半点敬畏,事实上龙君与老瞎子认识已久,双方知根知底,曾经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只是双方年岁皆老,却最终没能成为什么老朋友。

离真比较识趣,担心神仙打架俗子遭殃,便二话不说立即御剑跑了,一路北去,甚至直接躲到了大门那边,与抱剑汉子插科打诨,最后问张禄有无酒喝。

盘腿坐在拴马桩的大剑仙张禄就丢了一壶雨龙宗的仙家酒酿给离真,说是萧愻托人送来的,你省着点喝,我如今燕子衔泥一般,才积攒了两百多坛。

离真觉得剑气长城的后世风气习俗,真是全给阿良、隐官这些外乡读书人给祸害得稀烂了。如今剑术不咋高,倒是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离真喝着酒,弯曲手指,轻轻敲击那拴马样式的圆柱,道:“门前门后,总计四桩,历史上分别拴过龙牛马猿。可惜暂时要压胜这道大门,不然那袁首老儿眼馋万年了,先前路过此地,肯定要打碎一根,再将其余三柱收入囊中才罢休。”

张禄笑道:“归根结底,还不是那仰止的姘头,打不过你师父。”

那袁首,正是王座大妖之一,在战场上御剑扛长棍,长臂如猿猴,手上一串粗糙石子,皆是蛮荒天下历史上凭空消失的座座雄伟山岳,先被化名袁首的大妖,以本命神通搬走,再精心炼化而成一颗手串石珠子。

袁首此次去往浩然天下,东南桐叶洲和西南扶摇洲都已去过,所到之处,但凡有那祖师堂的山头,无论大小,一棍碎之。

离真跳到大门口另外一根拴牛桩之上,学那张大剑仙盘腿而坐,小口喝酒,盘算着如何才能拐骗来第二壶。

张禄问道:“你们家中大月又少一轮,先前赊月往返一趟,先后两次气息有差,怎么,她跟陈平安打过了一场?受伤不轻的样子。”

离真点点头,惋惜道:“吃了点小亏而已,赊月姐姐多厉害,打个排名第十一的,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她真生气了,三两下就打得隐官大人跪地磕头,喊姑奶奶。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亏得见到此事的人不多,就我跟龙君。而我又是那种守口如瓶的人,喜欢把话烂肚子里,除非……有人请我喝酒,才稍稍多聊几句。”

张禄笑道:“不该送你酒喝的。”

离真说道:“听说你与陈平安是旧识?还打过很多次照面?”

张禄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那根拴龙桩,道:“一个看大门的,外乡人的来来往往,不都要与我打照面?”

当初十三之争,张禄落败,就被贬谪来此看守大门。

离真抬起头望天,将手中酒壶轻轻放在脚边柱子顶端,突然以心声笑道:“看大门啊,张禄兄说得对,只是没有全对。一把斩勘,最终遗落在你家乡,不是没有理由的。而那小道童看似随便丢张蒲团,每天坐在这根拴牛柱附近,打发光阴,也是有道有法可依可循的。”

离真转过头,满脸怜悯,道:“你好像总是这么心神不定,所以总是这么下场不太好。”

张禄竟是丢了一壶芦岛储藏仙酿给离真。

离真惊喜笑道:“本来以为以后都喝不到张大剑仙的仙酿了。”

张禄说道:“离真说几句真话,多难得,理当有酒喝。”

离真将有酒的酒壶与那空酒壶一左一右放在脚边,破天荒有些感伤神色,喃喃道:“记得不如记不得,知道不如不知道。”

真正的有识之士、得道之人,才会真正害怕那大道无常。

张禄笑道:“看来陈平安打赢了赊月,让你心情不太好。”

离真一探手,对那正在喝酒的大剑仙笑道:“昔年神游桂树边,垂下人间钓诗钩。如今举头望明月,陆地剑仙饮天禄。多应景。我以一首打油诗与你打一壶酒,莫要让故友手无扫愁帚。”

张禄摆手道:“滚蛋。”

离真哀叹一声,只好打开那壶酒,仰头与欢伯畅谈无声中。

不知道那个老瞎子来到剑气长城图什么?

如果老瞎子与龙君舍生忘死地打起来,导致河床改道,就要乱上加乱了。

离真又笑,与我何干?

离真又哭,为何有我?

张禄瞥了眼离真,看来在陈平安那边还是没能讨到便宜。

困守一地已久的年轻隐官没有失心疯,万般自由的托月山关门弟子倒是快要疯了。

陈平安没有一直站在高处城头,一步踏出,身形急坠,想要就这样笔直落地,不承想尚未双脚触地,就挨了龙君毫无征兆的一剑。

龙君老狗太记仇。

陈平安只好心意微动,现身于一个城墙大字离地最近的笔画中。

尽量离着那位老前辈近一些。

在最高处与一位老前辈言语,太不敬。

前辈计不计较,是前辈的胸襟肚量。晚辈在意不在意,是晚辈的家教礼数。

不是只对老大剑仙和老瞎子是如此,陈平安行走江湖,千山万水皆是如此。

老瞎子脚边趴着一条无精打采的老狗,百无聊赖,抬起一只狗爪子,轻轻刨地。

陈平安也就是无法破开甲子帐禁制,不然肯定要以心声招呼龙君前辈,赶紧来看亲戚,就地上那条。

老瞎子先与龙君说道:“不打架,我就跟隐官大人聊几句。”

龙君点点头。老瞎子虽然脾气臭,但是从来有一说一,信得过。

然后老瞎子偏转脑袋,对陈平安道:“剑气长城的方言,蛮荒天下的雅言,说哪个习惯些?”

陈平安说道:“都随前辈。”

老瞎子笑了笑,陈清都确实最喜欢这种性情外圆内方、看似很好说话的晚辈。

陈清都不太喜欢与人说心里话,自古便是。就像阿良早年一路匍匐、偷溜上山,在自家门口瞎显摆,说一个只喜欢独自喝酒的男人,一定是有很多故事的。

当然阿良除了吹嘘兼拍马屁,说主人客人都是有故事的男人,也想要从自己这边骗去些老皇历的陈年旧事。

老瞎子当然都没让他遂愿,至于阿良登门带来的酒水,不喝白不喝。

老瞎子突然一脚踹飞脚边老狗,骂道:“一只飞升境,就算没钱还能没见过钱?!还是说地上有屎吃啊?”

那条老狗差点就能从这处战场遗址地底深处,刨出一件品秩尚可的遗失法宝了。

几个翻滚,呜咽一声,它干脆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陈平安笑容如常,确实确实,堂堂飞升境大妖与一个小小元婴境的晚辈抢什么天材地宝,要点脸。

病恹恹的老狗撑开眼皮子,瞥了眼那个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听那几位做客大山的剑仙说,这个年轻人才是捡钱的高手。老瞎子你真是眼瞎,不去骂外人,反而骂自家狗。

老瞎子以蛮荒天下大雅言与那年轻人问道:“你是如何知晓赊月的藏匿处?赊月现世没几年,托月山那边都藏藏掖掖,避暑行宫不该有她的档案记录。”

“晚辈在赌个万一!”陈平安甚至懒得用那心声,直接开口说道,“我几乎同时祭出大小三座天地,赊月还是气定神闲,甚至没有选择凭借她的本命月魄蛮横破阵,与我互换大道折损,所以她几乎是白送给我的答案,她也在赌,赌我找不出她。我同时维持三座大阵,需要损耗灵气,而她就可以作那心月壁上观,何乐不为?”

陈平安轻轻握拳敲击心口,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比眼前更近的,当然是我们修道之人的自家心境。我们都曾见过明月,故而心中都有明月,或明亮或黯淡罢了,哪怕只是个心湖残影,都可以成为赊月最佳的藏身之所。当然,前提是赊月与对手的境界不太过悬殊,不然就是自投罗网了。遇到晚辈,赊月可以如此托大,可要遇到前辈,她就绝对不敢如此莽撞作为。”

至于有些真话,略有大话嫌疑,陈平安就没好意思在老前辈这边开口。

赊月又如何,在我天地中,还是被我占到先机,成功递出先手两剑,下场就是你赊月需要龙君出剑来阻拦我的那第二剑。

老瞎子点点头。比起陈清都年轻那会儿,陈平安的心思缜密多了。

那会儿天下众多剑修当中,以观照思虑最多,谋而后动,龙君只会喊打喊杀,锋芒毕露,陈清都在出剑之余,则最喜欢睁眼看,看天下看天上,什么都要学,至于脑子和心眼嘛,好像相同的岁数,还真没眼前这个隐官多。

所以说读书人就没个好鸟。

老瞎子再次问道:“若是赊月乐意拼个一两成本命月魄不要,也要将你那把古怪飞剑打碎,怎么办?”

陈平安摇头,终于以心声言语道:“她做不到的,我放她走就是了。我会撤掉那把笼中雀,只维持那把井底月,大不了就用一枚五雷法印的崩碎,换取她的那一两成月魄,来帮我淬炼飞剑井底月。即便如此,最后买卖还是不亏,有赚。”

以天上明月精魄,淬炼井底月,砥砺剑锋,陈平安哪怕现在只是想一想,都觉得以后若有机会与赊月重逢,双方还是可以试试看。

其实当时留不留得住赊月,陈平安并没有太大执念。

尤其是通过以飞剑碎月之时的某些大道显化,陈平安大致得知赊月在浩然天下几乎都没怎么杀人,陈平安就更没有过重的杀心了。

先前赊月刚刚登城头,陈平安将她视为蛮荒天下的妖族。当然是怎么痛快斩杀怎么来,因为犹然身在大战场,陈平安面对的好像还是整个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

可当变成一场名副其实的捉对厮杀,陈平安就立即更换了心境。

何况陈平安也担心那赊月恼羞成怒,以全部真身的圆满姿态重返剑气长城,来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所以最后收手,只截取了她的半成月魄。

陈平安想到这里,抬头望向天幕处,日月星辰运转有常,那里原本算是赊月修道之地的虚空,她摘月到人间,一轮明月,月分二十,我得其一。很知足了。

如果搁在家乡那座中等品秩的莲藕福地,就会是一轮极其明亮的悬空明月,中秋团团月,好月圆人齐聚。

每年八月十五,圆月如大镜,天下福地所有人,赏月如对镜,除了自己之外,可以看到所有想要看到的人。

当然,说好了要送给开山大弟子当武道破境的礼物,陈平安没有丝毫舍不得。

城外大地上,老瞎子还是轻轻点头。

虽说这位隐官的读书人身份难免有些碍眼,可是一个年轻人足够聪明,肯定无错,如果还能多盼点世道好,就更好了。

历史上曾经有一位出身浩然天下小说家的书生,辈分不低,修为尚可,先是游历剑气长城,再来十万大山,找到老瞎子后,言之凿凿,说我们文人落笔在纸上,只写世道如何真实,只需要写尽世间惨事可怜人,至于翻书人感受如何,绝不负责,看书人是否绝望更绝望以至于麻木,更不去管,就是要所有人知道这个世道的不堪与难忍……

结果听烦了的老瞎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巴掌将其拍了半死。

倒不是老瞎子如何生气那番言语,大道万千,随便你走。既不是儿子又不是弟子的,老瞎子懒得多管。只不过来了山中家门口,先坏了规矩,还敢空手而来,总得留下点什么。

之所以只是半死,不是老瞎子手下留情,而是那小说家老祖师匆匆赶来,出手救下了对方的残余魂魄,带回浩然天下。

一旁还有个幸灾乐祸的阿良,一脸我可什么都没做啊的表情。

后来阿良去而复还,难得不喝酒,说了几句人话。说那样的传世名作,写得再好,还是不够好。还是一个懦弱者,要拉上读者分摊心中难以消受之苦难。

哪怕是笔下一样的再好却非最好文,还是分出两门心思。到底是心怀热衷肠写冷文字,还是文字与心思同冰冷?是恨天地有大悲,还是只恨天地众生不与我同悲苦?天壤之别。

一样文字,同一篇悲文,却有冷热两副心肠。寻常人随便翻书看,不知便不知,读书人欲想修齐治平,岂可不知?

老瞎子当时问他为何自己不写。

那个阿良只是斜靠柴门,双手捋过头发,说我已经见过太多不用笔写书的小说家,在人间只以人生作文,熠熠生辉,长篇长那千年万年,短篇短那数十年。

有些读之心醉,有些见之心碎,可都是他阿良心中的真正好文。

陈平安见那老前辈沉默许久,忍不住问道:“前辈此次前来是有事要晚辈去做?”

老瞎子收起思绪,摇摇头,道:“就是来看看。”

那条老狗只敢腹诽,老瞎子一双眼珠子都丢了,看你大爷的看。

它有些怀念那个狗日的阿良,老瞎子只有碰上那厮,才会比较没辙。

陈平安突然作揖行礼。

老瞎子笑道:“怎么,是要怂恿我多出力?”

陈平安直起腰后,道:“晚辈是感谢老前辈虽大失所望,却能独自失望一万年。”

古语有云,山岳耸巍峨,是天产不平。

这位无异于画地为牢一万年的老前辈,心中更有大不平。

老瞎子点点头,抬起枯瘦一手,挠了挠脸颊,破天荒有些笑意,道:“很好,我差点就要忍不住打你个半死。果然够聪明,是个晓得惜福的。不然估计就不用龙君和刘叉来找你的麻烦了。”

陈平安苦笑不已。

这位能让老大剑仙专程拜访两趟的老前辈,可不像是个会开玩笑的。

老瞎子转身离去。确实就只是来这边看看,随便聊几句。

至于与龙君,老瞎子没什么可说的,想必对方也是如此。昔年故友,形同陌路。

那条飞升境的老狗,屁颠屁颠跟在老瞎子身后。

龙君也随之散去身形,恢复成一袭空荡荡的灰袍。

陈平安突然喊道:“老前辈,阿良如何了?”

老瞎子没有转头,说道:“当个托山的王八,他开心得很。”

陈平安既忧心又放心,看来要想阿良有空常来,暂时是不用想了。

陈平安最后看的那一眼,山水禁制已经重开,只是心中所见,是那托月山与剑气长城,遥遥相对。山河迥异,故人无恙。

又想要喝酒了。陈平安先偷偷摸摸从飞剑十五当中取出一壶酒,再鬼鬼祟祟腾挪到袖中乾坤小天地,刚从袖中拿出酒壶,要喝上一口,就被龙君一剑将那酒壶与酒水一并打烂。

陈平安习以为常,身形一闪而逝,重回城头,学那学生弟子走路,肩头与大袖一起摇摇晃晃,大声说那臭豆腐好吃,就着炖烂的老狗肉,想必更是一绝。

陈平安见不得剑气长城的外边天地。

老瞎子却清清楚楚“瞧得见”城头风光。

那条老狗趁着老瞎子心情尚可,嘟哝道:“我又没招惹他,才见面一次,就开始惦念我这一身肉了,可恨可恨。”

老瞎子讥笑道:“你也配招惹剑气长城的隐官,谁借你的狗胆?”

老狗不敢反驳,只敢乖乖摇尾乞怜。

托月山千里之外一处大地上,老瞎子当初停步驻足处,已经临时圈画为一处禁地。

当中搁放着一壶美酒,老瞎子故意将此物留在此地。

驻守托月山的大妖都没有去挪动酒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由着它孤零零摆在地上。

哪怕已经确定了那壶酒水并无半点异样,就只是一壶寻常酒水,还是没有大妖去动它。

万年以降,蛮荒天下,强者为尊。

那个割据一方的老瞎子,是数座天下屈指可数的十四境之一。

如今的蛮荒天下,在那个萧愻走过一趟古井深渊后,则又多出一位,只不过她是以气运合道蛮荒天下,并非纯粹以本命飞剑合道天地。

十四境实在太过玄妙不可测,两者差距到底在何处,都没人可问。

事实上可以问那托月山下的阿良,只是谁敢去招惹?火上加油,雪上加霜,真当他离不开托月山吗?

托月山与阿良,既是镇压,更是一种形势微妙的井水不犯河水。

毕竟是阿良自己不愿让出那条道路,来问剑托月山。

一个按照辈分算离真师姐的大妖女修,以浩然天下的美人容貌身段,来到托月山之下的混沌虚空中。

她远远看着那个盘腿而坐的儒士法相,他以数量极多的金色文字作为蒲团,挺像一位来此借山修道的世外人。

她无法理解,为何这个男人会如此选择。天下文海周先生,曾经为她解释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大道真意,所以她更加不理解这个阿良的自毁道行。

那个邋遢汉子瞧见了那托月山女修,立即坐直,道:“新妆姐姐,为何还是当年相见时的旧妆容?故人相逢旧妆容,真是诗情画意啊。”

化名新妆的大妖,凭借记忆回想一番,然后皱眉道:“放你的屁!”

自个儿的胡说八道,撞铁板了?

阿良最不怕这种状况,一脸深情道:“看来新妆姐姐对咱俩的初次相逢记忆犹新,大慰我心。有几个好男儿值得新妆姐姐去记百年?”

新妆嗤笑道:“你要是换个选择,会用几剑砍死我?”

阿良有些羞赧。

新妆不解深意,只当这个男人又在神游万里,分心驾驭剑意,镇压双方脚下的虚空异象。

阿良觉得机会难得,得使出杀手锏了。

毕竟难得重逢,自己英俊容貌依旧,剑术更高,想必那位姐姐都习惯了,那就来点才子佳人的。

阿良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

不承想新妆冷笑道:“闭嘴。”

这个男人,曾经独自御剑远游蛮荒天下,因为惹祸不断的缘故,他那御剑之姿不少大妖都亲眼见识过。

他一边双手撑腰,一边大声吟诗,美其名曰剑仙诗仙同风流。要知道他身后还跟着术法轰砸不断的追杀大妖。

阿良叹息一声,美人不解风情,最煞风景辜负良人。

新妆问道:“你有了这么个境界,为何不好好珍惜?”

阿良说道:“我可以真心回答,但是新妆姐姐也要先听我一番言语。”

新妆点点头。

果不其然,没有半点意外。

只见那男子以手拍膝,微笑吟诗,笑容不多,嗓门不小:“此为我阿良独创的三别歌。”

“蜀道难,将进酒,梦游天姥吟别留。”

“琵琶行,长恨歌,赋得古原草送别。”

“哀王孙,无家别,丹青引赠曹将军。”

“若非押题,不然其实换成那泥功山,负薪行,一百五日夜对月,也是很不错的。”

“洗兵马,赠卿,江畔独步寻绝句。嗯,换成三川观水涨十韵,好像更好些。”

“好家伙,这般文思如泉涌,车轱辘似的刹不住啊,厉害的厉害的。”

新妆说道:“胡扯够了没?”

最后阿良点点头,神色似笑非笑,双手握拳撑在膝上,自言自语道:“好一个贾生恸哭后,寥落无其人。好一个醉为马坠人莫笑,有请诸公携酒看。”

新妆安静等待那个答案。你阿良为何如此不珍惜一位剑修的十四境?

“因为我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十四境。”阿良倒是没有耍无赖,笑道,“可惜新妆姐姐年纪不小,远游太少,所以不懂。毕竟不是剑客心难契。”

新妆默不作声。

剑客也好,剑修也罢,一座天下都承认。

唯独这个男人过于用力去“假装”的斯文人,实在让人腻歪,总觉得何必如此,当你的剑仙便是。

新妆曾经询问周先生,若是浩然天下多是阿良这样的人,先生会如何选择。

周先生笑言,那就不来你们家乡了,而阿良之所以会是阿良,是因为只有一个阿良。

相传阿良之所以一人仗剑,数次在蛮荒天下横行无忌,其实正是为了寻找周密,昔年浩然天下不得志,只好与鬼神同哭的那个“贾生”。

只是周密始终不愿意见他。

阿良猛然站起身,神色肃穆,沉声朗诵一番年少时读书后早早得其大神意的书上言语。

“目极万里,心游大荒,魄力破地,天为之昂。”

“云蒸龙变,春交树。造化在我,心耶手耶?”

阿良所有的言语,都化作一个个大如山岳的金色文字,砸入金色蒲团之下的深渊中。

文字更显化出那金色蛟龙,春风树,出没白云中,将那股冲天而起的煞气压下。

儒家圣人,浩然正气。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地底极其深远处,有那天崩地裂的动静,好似被阻拦道路,只得暂时退回,只是那残余声势依旧缓缓传到金色蒲团处。

新妆只觉得惊心动魄。

阿良双手抹过脑袋,笑问道:“读书人,猛不猛?!”

刘十六在离开落魄山去往老龙城战场之前,除了去霁色峰祖师堂敬香,还去了趟落魄山竹楼一楼,那里除了墙角摆放一张木板床,其余更像书房些。

小管家暖树拿钥匙开的门,周米粒手持绿竹杖和金扁担当那门神,挺起胸膛,站得笔直。

刘十六翻开了一些桌上摆放齐整的书籍,书页大多有密密麻麻的旁白注解,以小楷写就,若是真的人字相契,那么小师弟应该会是个很认真且喜欢较真的读书人。毕竟当年大师兄崔瀺的珍藏书籍也是这般,左右每逢在书上看到与崔瀺不同的见解,就会让小齐代笔写字,往往一本书上边会有数十处的书上打架。

刘十六放回书籍,稍稍抬头,望向墙上悬挂有一副书斋对联,蓝底金字云蝠纹。按照小米粒的说法,是小师弟从北俱芦洲捡来的。

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

云中鸟一屋书,无忧翻书圣贤来。

刘十六看似粗犷,实则心细,几乎一眼就发现对联角落钤印有“陈十一”。

文武兼备,修力修心。

刘十六归山之前,先去杨家铺子护阵,再与阮秀一起去往天幕待客,得偿所愿,拳碎两敌,两场金色大雨落在一洲北岳地界,五成金身碎片被长命道友收入袖中,五成转赠披云山。阮秀更夸张,竟然直接过门而入,走了趟天外。不知她是否见过礼圣了。

归山之后,刘十六有次得了个落魄山右护法私底下封赏的官职“巡山使节”,小米粒说官儿不大,别嫌弃啊。

之后巡山时,刘十六横着摊开双臂,一条胳膊挂着一个小姑娘,一个粉裙,一个黑衣,他们一起走在晨曦中。

还有次巡山,则有个莲小人儿坐在他的脑袋上,一起欣赏月色。

青童天君在人间重开飞升台,对于一洲众多地仙修士而言,可谓一桩天上掉下来的福缘,深厚至极。

一座飞升台。

是名副其实的飞升去往一处古遗址,最终会有一座破败天门耸立云海上。

在这个天台抬升的过程当中,就是一种砥砺大道。

地仙修士只要稳住道心和魂魄不散,就可以登顶,虽然注定无法跨越那道禁制森严的远古大门,但是修士能够站在云上天门外,就算功德圆满。

不断有修士从飞升台坠落,重返人间,收获大小只看随台登天之高度。

十之七八,都有大收获。清风城城主许浑,身披瘊子甲,在飞升台上始终心神稳如山岳,终于一举破开元婴瓶颈,跻身上五境。

风雷园剑修刘灞桥,相对比较可惜,由于剑心存在瑕疵,止步于元婴境,其实他原本有了一丝大道契机,可应该是心魔作祟,反而受伤不轻。跨出一大步后,非但没能顺势再跨出第二步,反而小退些许。可哪怕只是从金丹境剑修成为实打实的元婴境,刘灞桥在即将卸去园主身份的师兄黄河那边也算有了个不错的交代。若是无功而返,刘灞桥觉得就师兄那脾气,都能够将园主转送别人,再将自己封山禁足百年,这辈子不练出个元婴就别想着下山了。

刘灞桥与许浑一样登顶云海上,很快就又不由自主地退回人间,刘灞桥重游小镇,去了趟督造官衙署,与那初次见面的曹督造相逢投缘,一起饮酒。

云霞山金丹女仙蔡金简,则比较让人意外,以她的资质,山上几位祖师爷其实都不看好她此生能够跻身元婴,可这次竟然咬牙支撑到了最后,虽然只是瞥见那天门一眼,也算大功告成。

此次蔡金简可算一步登天,不出意外的话,她此次返回师门,除了先前的那把祖师堂交椅,还该是云霞山历史上一位最年轻的女祖师了。

东宝瓶洲的不少仙府,往往是修士成为金丹客,除了能够单独开峰、昭告一洲之外,还能够在山水谱牒上抬升一个辈分,若是有幸跻身元婴,则再高一辈。

至于上五境,大可以开山立派去。

蔡金简退出飞升台后,独自一人来到一座旧学塾外,她望向空无一人的学堂,不知在想什么。

黑衣男子姜韫,作为云林姜氏子弟,没有立即直奔云林姜氏坐镇的那条东海战线,去与师父和大都督韦谅会合,而是稍作停留,与那刘灞桥、蔡金简的选择差不多,在这昔年的骊珠洞天小镇上,一人故地重游。

只是等他去了那座铁锁井,便有些失望,昔年那条垂入井底的铁链给他扯出后,就早早炼化为本命物了。既让他将一座人身小天地,成功淬炼为失传已久的铁山丛林、莹澈道场,又有了一件攻守兼具的仙家重宝。

这次姜韫亦是跻身了元婴境。

其余地仙,境界攀升,各有高低。能够见到天门古貌的幸运儿,到底还是少数。

秘密赶赴此地的一洲地仙当中,只有那十之二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全然无所得,很快就摔出飞升台,只是却不敢流露出半点异样脸色。

唯一的“补偿”,大概就是没有在此破境的地仙事后去往老龙城战场,需要积攒的战功就不用太多。

隋右边在那书简湖真境宗内,破开龙门境瓶颈没多久,算是这拨人当中资历最浅的金丹地仙。但是隋右边从纯粹武夫中途转去修行,这都能够成为剑修,已经算是一桩大怪事。在十多年间,就成为一位金丹剑修,更是惊世骇俗。不过玉圭宗和真境宗,一炷香火的上下两宗,都帮着隋右边隐瞒极多。

所以如果不是玉圭宗下宗嫡传的障眼法身份,此次飞升台聚会皆是东宝瓶洲地仙,哪个不是将人心修炼成精的货色,肯定要对隋右边大起疑心。

可是隋右边此次未能破境,只是到了金丹境瓶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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