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看了些比一般地仙更多的天上风光。
愿随夫子上天台,闲与仙人扫落。
可惜身边无夫子,天上无仙人。
其实隋右边是有一定机会跻身元婴的,但是隋右边不知为何,在所背长剑愿意为她护道一程的关键时刻,她反而刻意压制了那把痴心的出鞘。由于并未出剑,不愿以剑意抵御天上罡风,她单凭修士体魄稳固心神,失去了更大的机缘。
隋右边退出飞升台后,剑心澄澈,非但没有半点颓丧神色,道心反而更加坚定,她在骑龙巷的压岁铺子买了些糕点,然后御风去往州城。
与隋右边一起离开书简湖的真境宗嫡传,都是宗主韦滢从上宗九弈峰带来东宝瓶洲的,两个与隋右边同行北游之人,皆是韦滢的嫡传弟子,与他们师父一样都是剑修。那个年轻女子,名为岁鱼,总喜欢吵着去剑气长城砥砺大道,要去亲眼验证那剑仙米裕到底有无师父那般容貌俊美。另一男子,名为年酒,好像除了修行练剑之外,对于世情庶务一窍不通,他唯一可做之事,就是拦着心爱的师姐不要去剑气长城。
不过两人记录在真境宗山水谱牒上的名字,却是韦姑苏和韦仙游。他们的本命飞剑,分别是鱼龙和酒壶,都是师父韦滢帮他们取的。岁鱼喜欢她的,年酒也喜欢自己的,因为酒壶之中别有洞天。
他们要比隋右边稍早退出飞升台。先前暂住于州城内的一座仙家客栈,掌柜的姓董,年纪不大,在北岳地界有董半城的美誉。哪怕眼光挑剔如岁鱼和年酒,也觉得客栈环境幽静不俗,以后再来就要首选此地。
岁鱼以心声言语道:“隋右边长得这么好看,师父都喜欢,你怎么不去喜欢?”
年酒实诚答道:“我只喜欢会喜欢自己的。”
岁鱼大怒,骂了榆木疙瘩的师弟一句:“去死!”
隋右边身形落在客栈大门外,董水井的仙家客栈规模不大,规矩不小,哪怕是住客,都不能随便御风,出入此地,只能走门。
隋右边找到了韦姑苏和韦仙游,只说道:“去牛角渡。”
那韦仙游看了看那位隋右边,看久了还是次次有惊艳之感,年轻人再看了看师姐,心想师姐你再这么蛮横不讲理,我可就要喜欢别人去了。
隋右边和两位真境宗嫡传都有剑符,能够在龙州地界御风远游,隋右边作为落魄山嫡传,自然早就拥有一枚龙泉剑宗打造的关牒剑符,只是真境宗的钱,多得一枚也无妨。
隋右边背剑御风,去往牛角山渡口。
失而复得的那把长剑,既是痴心,也是吃心。
只是不知谁吃了谁的痴心,谁是夫子谁是负心人。
一男一女连夜离开清风城地界,一路小心隐匿身形,敛藏踪迹,只是等到进入北岳地界,就好似游山玩水一般。双方年龄悬殊,老者身形佝偻,少女面容清丽,不算太过出挑,老者时不时取出一枝梨,轻轻捻动,少女见此倒也不羞恼,这位颜掌柜若是真敢如此,谁占谁便宜还两说呢。
那老者比较过分,还要取笑她如今是乡下姑子乡里样儿。
老者与少女正是朱敛和清风城的狐国之主,一个返回家乡,一个远游他乡。
如今的清风城,一定很是鸡飞狗跳。
狐国之主,化名沛湘。元婴境,七条狐尾。
一座狐国,到底是放入莲藕福地,相对与世隔绝,还是选择将狐国安置在某座藩属山头,朱敛主要是看沛湘自己的意思。
可事实上,沛湘到现在还是不太相信,一座落魄山能够拥有一座中等福地。说到底,她只是相信朱敛,又不相信落魄山。
朱敛笑道:“忘记提醒你一句,到了我家公子山头,务必务必牢记一个道理,以诚待人。”
沛湘有些惴惴不安,越发神色柔弱,咬了咬嘴唇:“你还是说得具体点,我记性好,低眉顺眼做人做事惯了的。”
实在是她与清风城许氏打交道久了,最怕“山上”二字。
朱敛摇头道:“我一多说,你会懈怠。而且也不需要我多说什么,我家落魄山上,风和日丽得很,山外风雨,只是拿来赏景之物。别处山头,比如清风城,分银子都有人骂。落魄山不一样。”
她又问了个问题:“落魄山上有没有比较小心眼的女子,我也很怕这个。”
那个许氏妇人确实让沛湘至今忌惮不已。
只是一想到那妇人当下的尴尬处境,沛湘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妇人大概是觉得相貌不如自己,最喜欢天天往自己绣鞋里放那软钉子,现在遭报应了吧?
用颜掌柜的话说,反正许浑刚刚跻身了上五境,正好为清风城冲喜。
清风城确实擅长造势一事,先是将嫡女嫁给上柱国袁氏庶子,而后许氏好像又以那个心机深沉的嫡子与那正阳山陶家老剑仙一脉联姻。如今许浑跨过天大门槛,跻身上五境,以清风城的脾气,若非一座狐国不翼而飞,别说北俱芦洲,估计消息都能传到皑皑洲去。
朱敛笑言一个人得意忘形,容易吃耳光。沛湘深以为然,十分快意。结果当时她就挨了朱敛轻轻一巴掌,道:“说你呢。”
黄昏中两人途经热闹繁华的红烛镇,只要过了棋墩山,那落魄山就算近在眼前了。
沛湘如释重负,仰头便清晰可见那云海缭绕的披云山了,让她又吃了颗定心丸。
朱敛在一处市井铺子买了很多瓜子,然后带着沛湘去往一条街巷。
沛湘以心声轻声问道:“是要见什么人?”
朱敛带着身边这位狐国之主,走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笑答道:“冲澹江水神,李锦。”
朱敛又补充了一句:“他卖书,我买书,一直关系不错,远亲不如近邻嘛。”
之前因为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的事情,难免会让李锦兄弟心有芥蒂,毕竟兔死狐悲是人之常情。此次路过,得顺便解一解那位掌柜的心结。
毕竟朱敛最擅长对付的从来不是女子。
女子需要对付吗?反正朱敛是从来不需要的。
沛湘心中了然,脚下这红烛镇位于三江汇流处,便有了三位江水正神,其中李锦刚刚被大骊封正没几年,祠庙香火倒是不差。
狐国本就是个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山上消息流转极快,所以沛湘对于一洲秘闻秘事,所知颇多。
至于朱敛与李锦相熟,沛湘还不至于如何惊奇。因为那李锦虽然品秩不低,可毕竟才是一个大骊山水官场的新人,说不定需要与落魄山搞好关系,毕竟与落魄山熟络了,差不多就等于跟披云山魏大山君攀附了关系。
元婴狐魅沛湘虽然与那魏檗只有一境差距,可双方无论是身份,还是真实修为,云泥之别。
如今有个小道消息开始流传开来,说那魏山君的金身得了那三场金色大雨的浸润和淬炼,很快就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相当于修道之人跻身仙人境界,再次成为一洲五岳中金身最为精纯、法相最高的一尊山君。
那掌柜是个容貌俊美的黑衣青年,躺在藤椅上,一边持壶饮茶,一边看书。
只是沛湘也没多看李锦几眼,容貌风姿一事,最怕货比货。
李锦见到了覆有面皮的朱敛后,很快就认出对方的身份,没办法,对方熟门熟路得过分了,书架上为数不多的几本与艳本沾边的书籍,眨眼工夫就给那家伙拿在手中。以前经常爱不释手,天人交战,最终还是不舍得买的,今儿阔气啊,拿得毫不犹豫,大有一种“老子是读书人,买书哪怕只看一眼价格,就算愧对圣贤书”的架势,看来朱敛出门一趟,挣着大钱了?李锦瞥了眼那“少女”,由于是坐镇一方水运的江水正神,稍稍看出些端倪,境界高低还是无法确定,没关系,这本就是个答案,那就是元婴了?对了,清风城许氏有座狐国,名气很大,狐皮美人更是远销一洲王朝、仙府,好一个狐媚子,怎么上了朱敛的贼船?落魄山是打算与清风城彻底撕破脸皮?这朱敛,果然是落魄山的主心骨人物,哪怕年轻山主不在家,都能够如此决断。
李锦心中有了一个个猜测,可是只当没有认出朱敛,更不多看那沛湘,依旧喝茶看书,当他的书肆掌柜,爱买不买,砍价滚蛋。
大概真正的聪明人就是李锦这样,看破了不说破,假装傻子。
无论是生而为人的幸运儿,还是好不容易修炼成形的山泽精怪,好不容易学会了开口说话,却又要学会不说话才算聪明,这个世道唉。
朱敛打了个响指,沛湘立即取出一件砚池方寸物,旧有铭文二字“山君”。
后来朱敛又以小篆铭刻一串文字和一个押。
“石寿万年,纸寿千年,人寿百年,真心几年。”
朱敛的私人押为“不言侯”。
朱敛接过砚池,如何打开这件方寸物的山水禁制,沛湘早已完整告知他。
她其实还有一件珍惜异常的咫尺物,算是狐国的宝库财库,也算她的私房钱,她半点不怕朱敛染指,只不过朱敛不感兴趣。
当女子身心皆与某个男子坦诚相见,那男子若是稍稍讲点良心,就该有所负担。
朱敛恰好最怕这个,所以朱敛对这位狐国之主,可没有半点绮念。
朱敛取出了两幅工笔白描的小品画卷,先将其中一幅摊放在柜台上,转头对那水神笑道:“掌柜的来掌掌眼?”
李锦闻言后起身,笑着将茶壶与书籍放在一旁茶几上,茶几之上原本就搁放了一只浮雕云龙纹铜器,精美异常,根根龙须纤毫毕现。铜器当中,斜插数枝桃。
李锦来到柜台旁,会心一笑,道:“这位客人,我以钱购买便俗了,不如咱们以书换画?”
沛湘也是头一次看到这幅画,大概是在那清风城的香料铺子,颜掌柜得闲时随手为之。
她瞥了眼朱敛,明眸善睐,秋波流转。
对于李锦的提议,朱敛不置可否,打开了第二幅画卷。
第一幅所绘是那《鲤鱼高士图》,文士相貌清雅,骑乘一条大鲤,鲤鱼只露出首尾,庞然身躯笼罩于茫茫白云中。朱文钤印小篆八字,“吾心深幽,大明境界”。
另外一幅则是《龙门俯瞰激流图》,是那文士一手撑住龙门大柱,则以白文钤印八字,“鱼龙变相,出神入化”。
李锦笑意更浓,啧啧道:“朱敛老哥,大手笔啊。”
朱敛点头笑道:“李锦老弟,好眼光啊。”
李锦视线没有长久停留在画卷上,斜靠柜台,道:“说吧,什么价格。千金难买心头好,当我讨个好兆头,就是谷雨钱,都好谈。”
掌柜化名李锦,真身锦鲤。
朱敛拍了拍沛湘的手背,她便会意,动作轻柔,小心卷起画卷,系好绳子。
朱敛笑呵呵道:“咱们以钱财往来已久,今儿不谈钱,以书换画就是,如何?”
李锦看了眼两幅画,收回视线,摇头而笑,道:“还是老规矩,亲兄弟明算账。”
朱敛不以为意,大笑道:“那就送给李锦老弟!”
李锦这才点头,伸手覆在画卷上,道:“承情。铺子以后就为朱老哥破例,书籍一律八折。”
沛湘何等聪慧,立即知晓双方深意。
朱敛以大管家的身份,希望落魄山与冲澹江多走动,各取所需,多积攒香火情。
只是李锦也以冲澹江水神的身份,婉拒了朱敛的结盟。
朱敛就退了一步,双方称兄道弟,只是一份私交友谊。
一场好聚好散后,朱敛带着沛湘去往与红烛镇山水相依的棋墩山。
徒步行走时,朱敛捡了根树枝当作行山杖,越发像个年迈老人了。
沛湘随口问道:“若不是白描,将那条鲤鱼绘为鲜红色,岂不是更熨帖他心?”
朱敛摇摇头:“打个比方,我知道沛湘是狐魅根脚,可若是当着沛湘的面,见一次就喊一声狐狸精,合适吗?不合适的。不出意外,李锦自己会为画卷添色,无须外人代劳。”
朱敛又笑问道:“不信是吧,咱们赌一赌?小赌怡情,一枚雪钱。”
沛湘不愿与他赌,谁胜谁负又无半点意义。
这一路行来,不仅是沛湘这位元婴境狐魅,东宝瓶洲所有地仙修士,稍稍仰头便可见到那覆盖一洲的金色莲。
以东宝瓶洲为一只宝瓶,开出一朵莲,随风摇曳春风中。
这等异象便是沛湘都要觉得匪夷所思。
只不过时日一久,也就见怪不怪,只当是人间罕见的美景去欣赏。
在这还乡路上,朱敛却很少欣赏这份赏心悦目的美景气象,只是与她询问了那书上记载的神庙司番尉,是否真的掌管信香泽。
沛湘就只当是一位纯粹武夫大宗师,对此不上心。
朱敛也不愿与她说那些内幕,终究才是好聚,能否好散,善始善终,又不只是他一人事,人心脆如琉璃碎,除非公子在山头。
朱敛拣选了一条棋墩山僻静小道,以前裴钱和周米粒来这边等公子,都喜欢走这条道路。相信那会儿的裴钱没少耍那套疯魔剑法。
离乡多年,变化很大。
比如先前在红烛镇,就得知这棋墩山多出了一座山神祠,而落魄山就同时少去了一位山神。
落魄山上的那座山神祠已经搬迁来了棋墩山,品秩不变,看似官场平调,实则贬谪无疑。
没了匾额与神像,建筑依旧保存。这个举措,是山君魏檗与大骊王朝的一种心有灵犀。
山神宋煜章没什么怨言怨气,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反而在搬迁之前,第一次走出本就没什么香火的祠庙,在落魄山四处逛了逛,大有无官一身轻的意思。
朱敛其实很能理解那个宋煜章。只是既然各为其主,当朋友就免了。不过朱敛也从不拦阻裴钱她们去山巅祠庙游玩。
除了山神祠一事,朱敛还得了冲澹江水神李锦的一句祝贺。
因为黄湖山那条大蟒,竟然有胆子离山走江了,既然李锦道贺,那位黄衫女肯定是走水成功了。
李锦谨慎,先前在书肆只以心声与朱敛语言此事。
而沛湘作为实打实的元婴修士,先前哪怕身在龙州边境,依旧能够心生感应,她立即御风高处,远眺龙州水运的急剧变化,断言是有水中大物在走水。
朱敛觉得行走沉闷,便干脆与沛湘说了这件事情,与她说了个大概,只是比沛湘胡乱瞎猜的那条水蛟的根脚来历肯定要更接近真相。沛湘先前御风在天,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虽然三江汇流处,山水气运激荡不已,又有神灵施展障眼法,使得视线模糊不清,沛湘认定那条走水时气势惊人的大蟒,定然是龙泉剑宗的护山供奉之类的显赫存在,不然怎能走水如此顺畅,洪水滔滔不说,好像还有沿途各地水神帮忙护驾似的,以免大水冲岸,殃及百姓,遭来天谴。寻常水裔走水,不被各地山水神祠处处刁难就已经是万幸了。
在山下的凡夫俗子眼中,在大骊旧版图属于疆域格外广袤的龙州地界,不过是接连暴雨,白昼如夜,天昏地暗,江河汹涌。
只是在山上修士看来,却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走江化蛟。
既然沛湘早就提及,如今又邻近家乡,朱敛就不再隐瞒什么,道:“她叫泓下,在落魄山一处藩属山头修行已久,与你如今可算半个自家人了。都是女子,要是性情相合,你们以后多往来就是了。落魄山没有什么小山头不小山头的忌讳,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亲疏有别,就是亲疏有别。”
反正山规就那么几条,连小米粒都能背诵得滚瓜烂熟。
沛湘微微讶异,埋怨道:“这等不容小觑的助力,你事先都不与我说?”
一条元婴境水蛟!完全可以当半个玉璞境练气士看待!
这等天生肉身强悍、兼具本命神通的水蛟,剑修之外的元婴境修士,谁敢轻易招惹?!尤其是那些个邻近江河大水的仙家门派,一旦与之结仇,简直就是阎王爷发请帖,收下是死,不收也是死。
如果不是清风城许浑已经跻身了上五境,作为兵家修士,他又以杀力巨大名动一洲,落魄山光是有这条水蛟压阵,加上朱敛,就完全可以与清风城硬碰硬掰手腕了。
“泓下姑娘走水化蛟,能让沛湘宽心几分就好。”
朱敛笑了笑,面对沛湘的震惊,他只是提了这么一嘴,就没有多说什么。
不凑巧,在家乡那边,泓下都不敢去落魄山说句话的。如果朱敛没有记错,泓下连霁色峰祖师堂都还没见过一眼。
朱敛当下比较不放心的,还是那个陈灵均在北俱芦洲的大渎走江。
既然如今还没有确切消息传到东宝瓶洲,就意味着陈灵均尚未走水。
倒是不太在意陈灵均远比泓下夸张的那个走水结果,朱敛只是担心陈灵均的性子太跳脱,出门在外,没个照应,容易吃亏。就陈灵均那脾气,在家乡这边还好,反正早就乖乖认命了,打死都不会死要面子了,美其名曰“天下恩怨一拳事”,可是在外边,大概就又喜欢打肿脸充胖子了。
沛湘心情大好,摘下一朵树递给朱敛。
朱敛摆摆手,笑道:“人越丑,才越爱戴。还是你戴吧。”
昔年藕福地是有那男子簪习俗的,不然后世就没有那簪郎周仕了。
沛湘瞪了他一眼,却还是簪在鬓。
朱敛可以御风远游,沛湘也是元婴地仙,兴之所至,就无所谓脚下道路有无了。朱敛来到棋墩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脊,只是与那宋煜章所在山祠已经有些远。
朱敛双手负后,站在一棵古松枝头,会心一笑。
可见落魄山矣。
沛湘坐在树枝上,双指轻轻抵住鬓角耳边那树。
朱敛感慨道:“哪家敢挂无事牌,豆腐青菜有太平。吃得下,穿得暖,今儿睡得着,明儿起得来。就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太平世道。”
沛湘打趣道:“非是我自矜自夸啊,你我如何能算凡夫俗子?”
朱敛抬头望天,轻声道:“哪怕只在一人之下,也是俗子。”
在朱敛的旧家乡,哪怕晚辈丁婴武道境界更高些,可要论心境,未必。丁婴属于应运而生,趁势而起,拳法高不高,其实在朱敛眼中亦是身外物。
按照后来裴钱的讲述,丁婴便未能做成朱敛当年事。甚至可以说,后来魔头丁婴所走之路,就是武痴朱敛踩出来的那一条。
那顶仙家高冠,便是朱敛随手丢给年轻丁婴之物。
朱敛一人杀九人,杀绝天下高手,眼中身边皆无人。
只是朱敛没觉得那是什么壮举,距离心中所想还差得很远。
比如落魄山上那位前辈,已在朱敛心中高远处,朱敛得一步步走过去才能看得真切。
落魄山上三幅挂像之一,有武夫崔诚。
而当年将已经疯疯癫癫百余年的老人引到落魄山,正是缘起于那位托钵云游、最终步步生莲的中年僧人。
沛湘伸出手指,道:“那就是落魄山?”
朱敛点头道:“环水皆山也,环山皆水也。其中最为蔚然而深秀者,吾乡也。”
沛湘玩笑道:“这么酸,很会做酸菜鱼?”
因为朱敛曾经开过玩笑,自诩为厨艺第一,拳法尚可,琴棋书画也凑合。
朱敛哈哈笑道:“沛湘你凑巧说到这里了,我就提醒一句,在落魄山,除了公子,谁都别谈什么酸菜鱼,不然容易被记在账本上。”
天河璀璨的夜幕中,两人重新行走在棋墩山道上,朱敛缓缓走桩,沛湘无所事事,便仰头赏景。
最后来到棋墩山最后一处高坡,朱敛收拳,眺望远方,没来由感慨道:“梦醒是一场跳崖。”
沛湘笑问道:“何解?”
朱敛摇头道:“无解。”
沛湘并未深思此语。朱敛偶尔言语,往往奇怪,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又忍不住想起那条已经与自己同境的水蛟,问道:“那条大蟒的走水,运道真好。是不是你们大骊龙州这个名字取得好?”
朱敛说道:“龙州名字再好,也不如我家公子名字好。”
沛湘伸出一根手指,轻揉眉心,头疼。
朱敛朱敛,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怀疑一件事了啊。
朱敛自言自语道:“狗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一眼天地,真的是真吗?我越来越不确定。”
朱敛很快就又说道:“只是痴人梦呓,沛湘不用在意。”
沛湘问道:“若是我问你,你回答了我,岂不是可以反过来证明你?”
朱敛摇头感慨道:“我岂能知道你是不是真,问了白问,答了白答。”
沛湘恼火之余,又有些释怀,朱敛能够如此坦诚,已经很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沛湘问道:“那么到底谁才能给你一个答案?”
朱敛抬起一手指向天幕,又伸手指向远方,最后轻轻拍掌,道:“日月在天,一个‘明’字。我心光明,一个好人。由这个人告诉我答案,我便相信。”
朱敛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放心,我很少如此的,近乡情怯使然。”
沛湘有些心乱。
大概一个会这么想的人,会很奇怪,又很孤独。
朱敛却已经收拾好心绪,继续赶路。
昔年独行家乡天下,披星戴月朱衣郎。
夜幕中,阮秀站在玉液江畔。
临时在此养伤和稳固境界的泓下立即运转神通,出水登岸,来见阮秀。
化蛟之前,面对阮秀,泓下战战兢兢,不承想化蛟之后,更加魂不守舍,不由自主。
所以化蛟成功的泓下先前那份心中难以抑制的喜悦,最少消去一半。
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犹犹豫豫,怯怯生生,在泓下现身片刻后,也跟着来觐见阮秀。
阮秀看着她们俩,一个化蛟水裔,一个封正水神,阮秀没有说话,只是小口吃着一块压岁铺子的桃糕。
这段玉液江水域,早已被水神娘娘将所有水府官吏、江水精怪驱逐,就怕一不小心触怒眼前这位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
先前得了阮秀“旨意敕令”,在那夜幕暴雨中,黄衫女惴惴不安,选择一处源头水,现出真身,开始走水。
如今龙州能算仙家山头的,其实就三座,龙泉剑宗、披云山、落魄山。
所以这次走水顺利得让化名泓下的黄衫女只觉得做梦一般。
先是从一条源头溪涧走出大山,有神位却无祠庙香火的龙须河河婆马兰只敢谄媚送行,同时帮着拘押洪水,然后是经过最为水运浓厚的铁符江,有那大骊第一等江水正神杨坐镇,她没有现身,却也压制水势,再然后是路过一小段的绣江,最后逆流那条最为险峻、水性最烈的冲澹江,两位江水正神都护驾犹如护道,泓下就是这般顺遂无碍,走江化蛟了。
之后还能去往玉液江一处灵气充沛的天然水窟疗伤,是那位水神娘娘亲自来邀请的“泓下道友”。
玉液江水神娘娘实在艳羡这条大蟒的机缘,反观自己,莫说是大道福缘,好像就只有灾殃祸事。
那青衣女子不说话,泓下和水神娘娘便更加噤若寒蝉。
阮秀吃着糕点,看了眼泓下,道:“不堪入目。难怪会输给一条小泥鳅。”
泓下小心翼翼瞥了眼阮秀的手腕,一条火龙盘踞如手镯。
原本死气沉沉的那条火龙立即眼珠灵巧转动,最终死死盯住泓下。
泓下立即心中一震,赶紧偏移视线,艰难稳住道心,才不至于顺着本心挪步后退。
火龙已是上五境,绝对是上五境!
阮秀大概不清楚,自己吃糕点的慢悠悠,对于她眼前两位而言,就是一种莫大的煎熬,如鱼在油锅,大火烹煮。
估计就算清楚了,她也不会在意的。
阮秀刚刚返回浩然天下,还是那位中年儒士帮忙开的门。
怕爹骂她胡闹,就先来这边躲躲。
因为心情不佳,看这泓下自然就没什么好脸色。
阮秀轻轻抖了抖手腕,在天外得了一场奇异走水的火龙对主人温驯万分,继续酣眠。
最一般的山泽水裔之属能够成功走水一条大河,就已经算功德圆满,运气好,血统正,说不定就能得到蛟龙之属的某种祥瑞特征,例如龙爪、龙鳞,或是龙须。
就像那桐叶洲黄鳝大妖,昔年试图走水埋河,若非那位水神娘娘百般阻拦,其实早就走江化蛟了。
至于本就是蛟龙之属的大泽水裔,则需要最少走过一条大江,才可算是被天道封正,除了拥有一副名正则言顺的蛟龙之躯,关键是可以孕育出一颗本命蛟珠。
只是三千年前,那场殃及天下所有水裔的浩劫,使世上再无真龙,只剩下血统不正的众多龙裔。
加上浩然天下的大渎,就那么几条,一路上往往宗门林立,蛟龙哪敢造次?别说走水数万里,躲在僻静水底,寻一处水运相对浓郁的老巢,随便挂个某某龙宫、某某水府匾额,就已经烧高香了。
故而走渎成功、再化龙的大蛟,三千年未有。
天下蛟龙之属、万千水裔,哪个不想化龙?可是又有谁敢?
因为没有谁敢断定,当年那个杀绝真龙的不知名剑仙会不会再次出剑。
直到东宝瓶洲有一条浑身雪白甲鳞的蛟龙走水一洲大渎,真龙归位,一举攫取了一份不可估量的天下水运。
泓下这条小蟒比那泥瓶巷稚圭差了十万八千里,比稚圭走渎时跟在身后的那条小东西都还不如。
阮秀朝玉液江水面抬了抬下巴,道:“都回吧。”
一条水蛟,一位水神,如获大赦。
她们立即没入水中,在江底遥遥对视一眼,都不敢以心声交流,双方只觉得同病相怜。
阮秀皱了皱眉头,依旧看着眼前河水,问道:“好看吗?”
有一位老舟子撑篙缓缓沿水而下。
哪怕相隔十数里,那阮秀的嗓音还是清晰入耳,老舟子却并未作答,只是啧啧称奇。
一名年轻女冠站在船头,望向那阮秀,微笑道:“阮姑娘,又见面了。”
阮秀以前对那个以神诰宗女冠身份游历骊珠洞天的贺小凉印象还可以,可是如今,就算不得好了。
北俱芦洲清凉宗,宗主贺小凉。身边还站着一位从骸骨滩壁画城走出来的骑鹿神女。她得到授意,站在了主人贺小凉身后,因为方才她只是看了那青衣女子一眼,就觉得刺眼,开始心神不宁。
贺小凉与半个师兄的老舟子,前不久得到了一道玄之又玄的师尊法旨。
只有两件事,一件与陈灵均有关,已经事了,再就是让贺小凉重返东宝瓶洲,去找泥瓶巷稚圭和杏巷马苦玄,贺小凉可以顺便见见某位师兄。
至于老舟子,相较于那个师弟,更想去老龙城见桂夫人。
李希圣一步跨越中土神洲,来到家乡的福禄街大门外。
拜见了父母后,李希圣来到妹妹住处的那座小池塘。
看着里边的一只金色小螃蟹,微笑道:“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