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当年一个迷迷糊糊半夜醒来的小黑炭,给眼前景象吓惨了,然后就开始埋怨那个很有钱的小气鬼。当小黑炭问他是不是打不过那些脏东西时,他先说不许称呼它们为“脏东西”,然后反问:“既然我们有错在先,跟我打不打得过它们,有关系吗?”
“要是打得过,你就不用跟人低头道歉了啊,它们给咱们道歉还差不多,给咱们主动让道。比如它们敲锣打鼓的,吵死个人,就要向我道歉,愿意赔钱就更好了。”“我就算打得过它们,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一伙的啊。”
当时小姑娘都没有意识到,他当时说的是“我们有错在先”,而不是“你”。
后来莫名其妙斩杀了一只“大妖”,小姑娘趴在他的后背上,小声问道:“你是好人,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这个样子的,对吧?”
再后来,他伸出手,小姑娘皱着脸将两张符箓拍在他手心,委屈得一塌糊涂,大声嚷嚷:“就不能送给我一张吗?我跑了那么远的山路,最后实在是跑不动了啊。”
裴钱走到道路最边上,转头望向溪涧对岸。
陈平安突然轻声道:“好些事情,师父都记得一清二楚。所以师父现在很庆幸,当年没有丢下你。”
见着了那一行访客的身影,郑素走下台阶,快步向前,重重抱拳,朗声笑道:“郑素见过恩公。”
虽然陈平安已经从一个佩剑系酒壶的白袍少年郎变成了青衫长褂的成年男子,但郑素还是一眼就确定了他正是当年那个陌路相逢的少年剑仙,事了拂衣去,不曾留名,十分风流。何况眼前男子腰间还悬着那只让郑素眼熟至极的朱红色酒壶,一如当年。
陈平安拱手还礼,笑道:“叨扰府君了。”
郑素立即侧过身,陈平安伸出手掌,最终两人并肩走向金璜府大门。
郑素小声歉意道:“方才得知恩公光临寒舍,我就立即传信松针湖,不承想拙荆有事脱不开身,暂时无法赶回。”
郑素其实心中颇为古怪。方才等人时,他收到了松针湖的回信,但竟然是一位身份隐秘的大泉供奉仙师代笔,这太不合常理——妻子绝不会随便离开水府。若是平时,郑素肯定会立即动身赶赴松针湖。妻子虽说如今已经贵为大泉王朝的第二等江水正神,是正统湖君,但妻子其实只有相当于洞府境的金身和道行。她更不擅长与人斗法,这几年她硬着头皮的所谓修行,看得历来就精通厮杀的郑素是又好笑又心疼,到最后还是让她不要勉强了,打打杀杀这种事情不适合她,以前是,如今是,以后还是。
陈平安以心声言语道:“晚辈曹沫,宝瓶洲人氏,这是第二次游历桐叶洲。”
这是来时路上打好的腹稿。如果不是通过一系列细节确定如今金璜府成了个是非之地,其实陈平安倒不介意坦诚相待。
一位能够开辟府邸的山神府君,哪里需要朝廷帮忙铺设一条官道作为敬香神道,甚至专门在桥头设立界碑,表明此地是北晋山水地界?而且立碑之人可不是什么郡守、县令之类的地方父母官,界碑落款是那北晋国的礼部山水司。至于之后行亭那边的异样,不过是确定了陈平安心中所想。大泉刘氏……如今应该是大泉姚氏皇帝了,显然是想要以金璜府、松针府的最终归属勘定为契机,与北晋进行一场庙算谋划了。
郑素开怀笑道:“我们金璜府的兰酒酿在桐叶洲中部都是鼎鼎有名的好酒,路过金璜府,可以不见劳什子郑府君,唯独不能错过这兰酿。”
落座后,陈平安有些尴尬。因为除了他们师徒二人,还有五个孩子,闹哄哄的,像专门跑来金璜府蹭吃蹭喝的。
一行七人中,有一个止境武夫,一个山巅境武夫,还有六个半剑修。
郑素自然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这拨客人只是路过做个客,就足以让一座金璜府被称为“剑修如云”了。
白玄和纳兰玉牒还都是洞府境,按照山上规矩,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成了中五境剑修,都可以被称呼为小剑仙了。简单来说,行亭里边那位手捧拂尘的观海境老神仙,真要搏命,白玄和纳兰玉牒联手,说不定也就是各自一飞剑的事情。
郑素笑道:“我已经让府上准备了饭菜,都是些山上野味和松针湖鲜,至多两刻钟就能与曹仙师喝上兰酿。”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有劳府君带我四处走走。”
郑素有些意外,但仍是主随客便,点头笑道:“乐意之至。”
裴钱从椅子上起身说道:“师父,我看着他们就是了。”
陈平安以心声提醒道:“在这里记得用真名,别用‘郑钱’。”
裴钱点点头。
等到二人离开,纳兰玉牒一个蹦跳起身加转身,摸着椅背上边的灵芝纹道:“裴姐姐,啥木头做的椅子,瞧着可贵气值钱哩。”
裴钱坐回位置,笑道:“不晓得,不过肯定值钱。记得瓶瓶罐罐的不要乱碰,都是动辄几百年的老物件了,更值钱。”
纳兰玉牒笑嘻嘻道:“若是不小心碰碎了,就拿小妍赔,让她留在这儿当丫鬟。”
姚小妍始终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可怜兮兮地道:“玉牒姐姐,你别吓唬我。”
何辜是九个剑仙坯子里边个子最高的,此时他跷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的:“原来山神府也不过如此嘛,还不如云笈峰和黄鹤矶。”
于斜回身体一滑,瘫靠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舒坦,以后我也要做几把这样的椅子。”
白玄刚要脱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裴钱就道:“坐好。”
白玄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打消了念头。裴姐姐虽说习武资质平平,但是曹师傅开山大弟子的面子,得卖。
裴钱耐心解释道:“下山下水忌讳多,出门在外,要切记入乡随俗。我们又是客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白玄侧身趴在椅子把手上,唉声叹气道:“规矩贼多,好烦人啊。”
裴钱将行山杖横放在膝上,没理睬他,开始闭目养神。她倒没觉得白玄这孩子如何烦人,毕竟只要她回想一下自己的初次游历,就会觉得白玄其实已经算话很少、很懂事的了。只是再不烦人,也不是白玄被某部功劳簿遗漏的理由。按照目前这个情形,估计不等回到落魄山,裴钱就该为白大爷换一本新账簿了。
不过当下裴钱比较好奇一事:为何师父和小师兄都故意让白玄始终误会一件事,而不去点破?白玄好像就早早认命了,虽然他目前境界最高,但未来的剑道成就最低。可按照师父和大白鹅关于九个孩子本命飞剑的大致阐述,再加上白玄自身的性情天赋,裴钱怎么看白玄,不敢说这孩子将来一定成就最高,但绝对不会低。事实上,如今九个孩子里边,白玄就已经隐隐约约成了领头人。而这种无形中显露出来的气质,在既机缘不断又意外横生的修行路上至关重要,就像……师父当年带着宝瓶姐姐、李槐他们一起游学大隋书院,师父就是那个自然而然成为保护所有人的人,而且会被旁人视为理所应当。假设师父和自己、小师兄都不在身边,白玄就会一下子脱颖而出,肯定会是那个置身乱局、一锤定音的人物。
裴钱犹豫了一下,聚音成线,只与白玄密语道:“白玄,你以后练剑出息了,最想要做什么?”
白玄眼角余光迅速一瞥,发现裴姐姐是在与自己单独聊天,就继续懒洋洋趴着,以心声答道:“我现在唯一的盼头,就是以后遇到那个白龙洞同龄人,他又刚好走夜路落单了,一剑戳他个半死就跑。小爷帮他长长记性,来无影去无踪,做好事不留名。”
裴钱没了继续说话的念头。难聊……大概师父最早带着自己的时候不爱说话,也是因为这样?
裴钱转头扫了一眼其他几个孩子。何辜和于斜回最投缘,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那穿石榴裙的溪涧女鬼姐姐长得挺俊俏,一点都不吓人,确实是比裴姐姐好看些。纳兰玉牒在直愣愣地盯着几幅名贵字画看,姚小妍在勤勤恳恳地温养飞剑——拥有异于常人的三把飞剑,总是让姚小妍有些手忙脚乱,有些烦恼。关键是姚小妍觉得自己太笨,胆子太小,飞剑又太多且无用,所以小姑娘担心在修行路上走着走着,自己就成了最没用最惹人嫌的那个拖油瓶。
裴钱悄悄对姚小妍说道:“小妍,休息的时候,不用这么刻苦练剑,不然一辈子都很累的。听裴姐姐的,练剑的时候怎么专心都不为过,游玩的时候就放心游玩,别怕别人说你偷懒。因为对于练气士来说,一辈子很长的,我们先不急于求成。”
姚小妍闻言立即收敛心神,微微红了脸,赶紧与裴姐姐轻轻点头。
裴钱说完之后哑然失笑,有些自嘲:是不是收了个阿瞒当不记名弟子的缘故,自己竟然都会与人讲道理了?就是不知道小哑巴似的阿瞒以后能不能跟这帮孩子处得来……裴钱一想到这件事情便有些忧心,毕竟阿瞒是山泽精怪出身,而这些剑仙坯子又来自剑气长城,应该会很难融洽相处吧?算了,不多想了,反正有师父在。
纳兰玉牒是九个孩子当中唯一一个拥有两把飞剑的剑仙坯子,一把杏天,一把灯,攻守兼备。
姚小妍则是唯一一个拥有三把飞剑的下五境剑修,春衫、蛛网、霓裳的本命神通都极其相似,不重攻伐,擅长防御,可以视为小姑娘同时身穿三件法宝品秩的法袍,自然能够天然反哺肉身,裨益剑修魂魄。照理说,姚小妍在“先天”二字上得天独厚,破境应该是最快的一个,只是姚小妍相对性情软懦,修行路上,被后天心性拖了后腿。
相比于何辜的本命飞剑飞来峰和于斜回的飞剑破字令,白玄的本命飞剑云游一旦祭出,速度极快,而且走的是换伤甚至是换命的蛮横路数。问剑如棋盘对弈,白玄极其……无理手,同时又十分神仙手。同时云游又天生最适宜捉对厮杀,甚至可以说,简直就是剑修之间问剑的第一流本命飞剑,这也是为何白玄会有那些“求你别落单”“有本事单挑”的口头禅。只是从进入玉簪练剑,到现在身在桐叶洲金璜府,白玄还是因为自己的飞剑在避暑行宫档案中落了个“丙下”等,而误以为自己的剑道资质是九人当中最差的,极有可能是未来成就最低的那个人。
倒不是说隐官大人坐镇多年的避暑行宫故意针对白玄这么个都没机会上战场的孩子,而是剑气长城是一处战场,一旦剑修置身于此,白玄哪怕一剑功成,也极有可能需要立即撤离。更何况剑气长城厮杀惨烈,剑修数量与那蛮荒天下的攻城妖族太过悬殊,白玄的本命飞剑注定了他极其不适宜离开城头厮杀,甚至可以说,白玄就天生不适合剑气长城——曾经的剑气长城。所以在孩子的家乡,白玄的飞剑品秩按照当年避暑行宫那种极为事功的评选规矩,只得了一个“丙下”。而且在剑气长城,白玄拥有如此一把飞剑,当真能够让他最终跻身金丹,甚至是元婴?说不定一场大战,至多几场大战过后,就已经飞剑毁弃,连剑修都当不成了。
事实上,当年能够被外乡剑仙带回浩然天下的孩子,全部都是资质极好的剑仙坯子。比如被皑皑洲剑仙谢松带走的举形和朝暮,举形的那把雷泽当年被避暑行宫评为“乙中”品秩,而朝暮的两把飞剑滂沱和虹霓则被评为“乙下”和“丙上”。
除了包括剑仙吴承霈的“甘露”在内的这拨屈指可数的甲等飞剑之外,其实乙、丙总计六阶飞剑在剑气长城都算品秩极好的了。
不光是举形和朝暮,还有郦采带走的陈李和高幼清,所有比白玄他们更早离开家乡的剑仙坯子,飞剑其实也都是乙、丙。所以只要白玄到了落魄山,能够给他一步一步熬到金丹境,一点一点稳固提升飞剑品秩,白玄就会是一个后劲极强、杀力极大的剑修。
裴钱其实挺期待这些孩子在落魄山的修行的。
郑素带着陈平安闲逛,路过一座古朴茅亭,四周翠筠茂密,苍松蟠郁。
陈平安道:“府君,我们今天拜访,有些不赶巧了。”
郑素没有藏掖,坦诚道:“恩公,实不相瞒,如今我这金璜府实在不是个适合待客的地方,想必你先前路过亭子时已经有所察觉,等下咱们喝过了酒,我就让人带你们乘船游历松针湖。职责所在,我不便多说内幕,本来是想着先喝了酒,再与恩公说这些大煞风景的言语。”
陈平安点头笑道:“好的,帮不上忙,总比帮倒忙要好些。”
郑素松了口气。如此最好,金璜府没理由让这位恩公卷入一场云谲波诡的两国大势当中。山水重逢,喝酒足矣,好聚好散,相信以后还会有叙旧的机会。
陈平安和郑素步入茅亭落座,陈平安问道:“那位姚老将军的身子骨?”
郑素叹了口气。此事根本不算什么秘密了,朝野上下都知道,没什么忌讳:“当年离开蜃景城之前,我还专门拜访过老将军,那会儿老将军就已经无法起身下床了,这些年想必就更是硬撑着。”
陈平安又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草木庵是大泉第一大仙家,那位徐仙师除了擅长雷法,还是位精通炼丹的医家高人,所炼丹药好像可以延年益寿。”
事实上,草木庵仙师徐桐早就死在了隋右边的那把痴心剑下。但是以大泉王朝如今在桐叶洲的地位以及姚家的身份,不管那位大泉女皇帝与谁求药,都不会被拒绝。只说那场缔结桃叶之盟的地点,就在距离蜃景城只有几步路的桃叶渡。
郑素摇头道:“曹仙师有所不知,那草木庵已经是大泉的老皇历了。那座仙府是代代相传,子承父业,早年先是上任主人徐桐突然闭关,让位给了嫡子,后来那场灾殃临头,疾风知劲草,草木庵竟然暗中勾结妖族畜生……所以草木庵的丹药失传已久,不提也罢。这些年为了姚老将军,皇帝陛下四处求药,别说是金顶观,陛下甚至让人去了一趟玉圭宗神篆峰,向韦宗主求来了一枚珍稀丹药。就连那远在宝瓶洲的青虎宫陆老神仙,据说陛下都已经专程派人找过了。”
郑素由衷感慨道:“恩公应该也明白,凡夫俗子也好,纯粹武夫也罢,所谓的仙家灵丹妙药,作用有限不说,还难免犯冲。寻常用以固本培元的药膳还好说,治病救命一事,一着不慎,就会是治标损本的下场。所以姚老将军的身体,我在这里说句难听的,真是大势已去、大限将至了。只不过如今大泉王朝的国势蒸蒸日上,必然会成为桐叶洲最强大的王朝之一,老将军也算是寿终正寝了,想必不会有太大的遗憾。”
作为一位开辟了府邸的山水神祇,郑素早已看惯了人间生死,若非对大泉姚氏太过念情,他不至于如此感伤。
陈平安轻轻松开紧握的双拳,点了点头,问道:“看那北晋国先立碑、再拦路的架势,是铁了心要催促府君北迁了?你们大泉皇帝陛下那边是什么意思,会不会让府君难做?”
金璜府北迁并不会让郑素难做,真正难做的,是大泉朝堂决意让金璜府扎根原地。郑素在心中叹了口气,说了句含糊言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管皇帝陛下如何决断,都是我们这些山水小神的分内事,照做就是了。”
陈平安说道:“大泉和北晋将松针湖对半分是比较讲道理的。”
郑素神色无奈。若是双方如此商量就好了,北晋国力孱弱尚且不愿如此退让,一定要整座金璜府都搬迁到大泉旧边境线以北,更加强势的大泉王朝就更不会如此好说话了。从京城内的申国公府到大泉边军武将,朝野上下在此事上都极为坚决,尤其是专门负责此事的邵供奉,都觉得往北搬迁金璜府但依旧留在松针湖南端一处山头已经让步够多,给了北晋一个天大面子了。郑素几次私底下去往松针湖陪同参加边境议事,听那邵供奉的意思,好像北晋只要贪得无厌,胆敢得寸进尺,别说让出部分松针湖,就连金璜府都不用搬了,或者往南搬!
北晋国力本就弱于大泉王朝,不然也不会被当年那支姚家边骑压得喘不过气。如今的北晋更是虚弱不堪,一个东拼西凑的空架子,连那一国中枢所在的六部衙门都是老的老小的小。京城朝堂尚且如此,更遑论大小军伍,鱼龙混杂,地方官府处处是滥竽充数的乱象。
一开始妻子升任松针湖水神,塑金身、建祠庙、纳入山水谱牒,以鬼魅之姿担任一湖府君,郑素当然大为欣喜,可如今却让他忧愁不已:确实是自己小觑了那位皇帝陛下的驭人手段。
只不过这些内幕却不宜多说,既不符合官场礼制,也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大泉能够如此厚待金璜府,不管皇帝陛下最终做出怎样的决定,郑素都绝无半点推脱的理由。所以郑素笑着摇头道:“我就不与恩公聊这些了。”
这位府君还是担心连累曹沫,若只是那种与松针湖淫祠水神做大道之争的山水恩怨,不涉及两国庙堂和边关形势,郑素觉得自己与眼前这位外乡曹剑仙意气相投,还真不介意对方对金璜府施以援手,反正赢了就饮酒庆贺,山不转水转,郑素相信总有金璜府还人情的时候,哪怕输了也不至于让一位年轻剑仙就此裹足不前,深陷泥泞。
年轻人毕竟是一位山上最为难缠的剑修,与人寻仇,几乎极少有什么隔夜仇。一剑破万法可不是什么剑修自夸的说法,就算一剑杀不了人,两三剑下去就立即御剑远遁,隔三岔五再来上这么一遭,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一座仙家门派难不成就此封山,再不谈什么弟子下山游历了?而练气士想要与剑修寻仇却是麻烦极多,剑修几乎少有是那山泽野修的,一个个山头背景底蕴深厚,还有那些个更加剑仙的祖师爷。
陈平安歉意道:“我离乡下山历练不多,至多懂些山水规矩,官场规矩就两眼一抹黑了,不该有此问的。”
郑素起身笑道:“不用多想,喝酒去,天底下没有一壶兰酿摆平不了的事。恩公能喝几壶是几壶,喝不了三壶,就多带几壶在路上喝。不过我看恩公不像是个不会喝酒的,三壶而已,不在话下。”
劝酒这种事情,郑素当下还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位当之无愧的前辈高人。
只不过陈平安突然说道:“府君,酒可能要先余着了,我临时有事,需要远游一趟,大概两三天工夫,具体多久还不好说,我会尽早赶回金璜府。”
郑素愣在当场,也没多想,只是一时间不好确定他带来的那些孩子是继续留在府上还是就此去往松针湖。后者会更加妥当安稳,但是如此一来,就有了赶客的嫌疑。
陈平安笑道:“我那弟子裴钱并几个孩子就先留在府上好了,我争取速去速回。”
郑素点头答应下来。虽说大泉、北晋两国边境如今是暗流涌动的形势,可金璜府和松针府山水相依,又有两位身份隐蔽的大泉供奉在,想必就算有事,也还不至于护不住一拨外乡孩子。毕竟不管如今大泉和北晋国力是否悬殊,行事都必须牢牢占据“大义”二字,不然在大伏书院那边就会输掉道理,而只要失去了书院的支持,可谓万事皆休。
陈平安走出茅亭,与郑素抱拳告辞,脚尖一点,身形冲天而起,转瞬即逝,而且悄无声息,这让郑素心中大为震撼:自己可是一地山神府君,莫说是近在咫尺的灵气涟漪,便是方圆百里的山水气运流转都尽在掌握,曹沫的离去又并非什么陆地神仙施展缩地山河的神通,若非凉亭外地面的些许尘埃飘扬,郑素都要误以为是一位上五境大修士的隐匿术法了。
陈平安先去了一趟渡船,崔东山摇摇头,答案很简单,不成。
虽然知道会是这么个答案,陈平安还是有些伤感。修道登山,果然是既怕万一,又想万一。
让崔东山多照看着些金璜府,陈平安再一脚蹬地,瞬间离开渡船,独自御风远游大泉蜃景城,风驰电掣,却依旧隐匿本该去势如虹的惊人气象。
既然先生有命,崔东山就老老实实坐在栏杆上,瞪大眼睛看着那座金璜府,连同八百里外的松针湖一并收入仙人视野。
崔东山取出一把折扇,随意施展望气神通。眼帘内,人间大地虽是白昼时分,却依旧如获敕令,同时亮起一盏盏大小不一、明暗不定的灯笼:有些飘摇不定,极其模糊,小如芥子,好像山风一吹就灭;有些灯火凝练,大如拳头。比如行亭那边的北晋国年轻武将竟然还是个有武运傍身的将种子弟,与北晋皇帝和国祚也有些不小的纠缠,所以此人只要不惨遭横祸,遇上一些个大的意外,就注定会是一位扶龙之臣了。所谓的意外,就是好似蛟龙走水入池塘,掀起翻江巨浪,偏不躲避,反而迎头撞上,不死都难。
不过看那年轻人先前遇到自家先生和大师姐的表现,不太像是个早夭的短命鬼,因为惜福。倒是行亭里边那位观海境老神仙,比较像是个走路太飘嫌命长的。至于那位金璜府君,因着将山水谱牒迁到大泉蜃景城内的缘故,所以与大泉国祚一线牵引。
崔东山眼前一亮,一个蹦跳起身,摇摇晃晃站在栏杆上,缓缓散步走向船头,始终眯眼凝神望去,顺藤摸瓜,视线从金璜府去往松针湖,再去往两国边境线,最终落定一处:哟,好浓郁的龙气,难怪先前自己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竟然还有一位玉璞境修士帮忙遮掩?如今在这桐叶洲,上五境修士可是不常见了,多是些地仙小王八在兴风作浪……难不成是那位大泉女帝正在巡视边境?
就说嘛,金璜府与松针湖的飞剑传信往来不太合情合理,不该让一位金丹符箓修士代为回信,原来是那位水神娘娘奉旨离开辖境,去秘密觐见皇帝陛下了。至于什么拦截飞剑、偷看密信,没有的事。
崔东山收起视线往南移去,因为远处有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驾远道而来,一位金丹剑修坐镇其中,附近马车上还有个身负文运的官员,看样子应是北晋礼部衙门出身无疑了。如果不是一个才华横溢、自身文气过于出彩的读书人,那么就该是礼部侍郎的官衔——官品太高,显得北晋皇帝色厉内荏;太低,又太打大泉朝廷的脸。那么管着一国山水谱牒的礼部左侍郎来谈金璜、松针山水两府的搬迁事宜,则正好合适。只不过北晋那边一定没有想到大泉决心如此之大,连皇帝陛下都已经亲临两国边境,所以吃亏是在所难免了。
金璜府那边,宴席饭菜依旧,裴钱对于师父的突然离开也没说什么,带着一帮孩子混吃混喝呗,只能尽量让白玄和何辜的吃相好些。
郑素问裴钱会不会喝酒,裴钱如临大敌,赶紧说自己不会喝,就没喝过酒。郑素总不好对一个年轻女子如何劝酒,只好独自小酌几杯兰酿。
裴钱低头就近夹一筷子菜的时候,突然皱了皱眉头,郑素也有些不悦神色。不是酒桌上孩子们如何闹腾,而是郑素察觉到金璜府外边来了一拨来者不善的不速之客。郑素知道他们会来,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关键是其中有一位北晋国地仙虽未在马车内露面,但是一身剑气沛然纵横,分明是摆出了一言不合就要问剑金璜府的架势。
郑素因为分心府外动静,所以没有发现,饭桌上先是那两个名叫白玄和纳兰玉牒的小孩子最早对视一眼,然后所有孩子都停下了筷子。
裴钱聚音成线与所有孩子说道:“吃饭。”五个剑仙坯子这才继续动筷。
白玄以心声问道:“裴姐姐,有人砸场子来了,咱们总不能白吃府君一顿饭吧?”
裴钱笑道:“那是一位金丹剑修,你们几个凑一起都不够看。”
白玄愣了愣,疑惑道:“在你们这儿,一个金丹剑修就这么牛气冲天啊,吓唬谁呢?搁在曹师傅的酒铺,别说金丹和元婴,就是上五境剑修,只要去晚了就没座儿的,哪个不是蹲路边喝酒,想要多吃一碟咸菜都得跟铺子伙计求半天,还未必能成呢。”
裴钱无言以对。总不能说在浩然天下有些个洲,金丹剑修就是一位剑仙了吧?而在白玄他们的家乡,好像除了飞升境和仙人境,连那玉璞境剑修,如果路上被人称呼一声‘剑仙’,都像是被骂了。
裴钱看了看这些孩子,眼神温柔,聚音成线,再次与他们重复说了句:“吃饭。”
你们安心吃饭,什么都不用管。师父不在,有弟子在,一样可以照顾好你们这些远游离家的孩子。
郑素根本不清楚这些,他只是放下筷子,起身告辞,笑着与裴钱说自己款待不周,有远道而来的客人来访,需要去见一见。
裴钱起身道:“府君大人只管忙正事去。”
纳兰玉牒和姚小妍跟着裴钱一起放筷起身,目送郑素离开。其余三个小兔崽子,白玄在眼馋那壶还剩下不少的兰酿,何辜在使劲啃鸡腿,于斜回在低头扒饭。
裴钱落座后,也不着急与他们仨说那些酒桌上的人情世故,至于两个乖巧懂礼数的小姑娘,多半是在家乡耳濡目染,所以懂得更多。
白玄问道:“裴姐姐,真不用咱们帮着金璜府助阵啊?”
裴钱说道:“不用。”
姚小妍小声问道:“裴姐姐,曹师傅呢?”
纳兰玉牒也眨着眼睛。
对于这拨孩子来说,那位被他们视为同乡人的年轻隐官其实才是唯一的主心骨。
裴钱笑道:“师父有点事情,很快就回。”
白玄说道:“不打紧,小爷在此,到时候打起架来,你们都躲我身后。”
纳兰玉牒恼火道:“白玄,不是闹着玩的,你给我老实一点!”
何辜唉声叹气,摇头晃脑。
于斜回嘿嘿笑道:“愁啊。”
白玄双手抱胸,嗤笑道:“别给小爷出剑的机会,不然小小隐官的生平第一战场就是这金璜府了,说不定以后府君大人都要在大门口立块碑文,刻下五个大字——‘白玄第一剑’!啧啧啧,那得有多少人慕名而来?”
裴钱揉了揉眉心:看来自己得找个由头让这家伙早点学拳才行。
一袭青衫往北远游,掠过曾经的狐儿镇客栈、埋河、骑鹤城、桃叶渡和照屏峰,最终来到了大泉京城——蜃景城。哪怕大战已经落幕多年,依旧有那山水大阵庇护这个大泉首善之地,此举会消耗不少大泉姚氏的国库神仙钱。
陈平安顾不得太多,视线游弋,直接以一身拳意破开阵法,落在城内一座府邸院中,甚至都不是府邸大门外。
一个满脸络腮胡、浑身酒气的邋遢汉子原本正趴在石桌上与一个满脸怒容的佩刀妇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见状都猛然起身,看着那头别玉簪一袭青衫的男子。妇人一脸匪夷所思,轻轻喊了声“陈公子”,好像还是不太敢确定对方的身份,担心认错了人。而那个肩头有些歪斜的独臂汉子一手撑在石桌上,瞪大眼睛颤声道:“陈先生?!”
陈平安轻轻点头,微笑道:“仙之、姚姑娘,好久不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