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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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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9章 剑斩飞升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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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就是两两沉默,唯有山风拂过,如有阵阵呜咽。

在白泽敕令冬眠者醒来之后,蛮荒腹地一座冰冻万年的千里冰川突然开始消融,蓦然间就出现了一个不着寸缕的曼妙女子,真身仿佛就是整座冰原。她伸了个懒腰,抬起手掌打了个哈欠,然后嗅了嗅,一步就跨越数千里之地,来到一座雄伟城池,抿了抿嘴,城内一切生灵的鲜血瞬间汇成一条鲜血长河,被她如饮酒一般喝光。一个上五境妖族和几个地仙修士试图以本命遁法远离这座炼狱,被她几个弹指就打散元神,在空中绽放出几朵血。

一座历史悠久,如今却只能勉强维持“宗”字头的山门祖师堂内,居中挂图并非历代祖师挂像,而是一幅古老山河图,绘制了一处古战场的惨烈厮杀,一只浑身浴血的大妖真身脚下是一大片金身神灵尸骸。然后挂像开始剧烈震动,这等开山老祖显灵的异象让宗门上下激动不已,跪在祖师堂内外疯狂磕头。画卷中,一具不起眼的妖族尸骸蓦然跳起,神色僵硬,环顾四周。之后就走出了一个青年修士,他挑了张椅子坐下,伸手一抓,拧下一颗老修士的头颅——反正这群属于自身道脉的后世蝼蚁万年以来都敬错香了,不是死罪是什么?

另一座建造在蛮荒某福地的小门派内,有少年突然歪着脑袋,双眼漆黑一片,怔怔出神。

与此同时,蛮荒天下八件早就各有归属的仙兵品秩竟然同时切断了与主人的大道牵连,朝同一个方向飞掠而去。一瞬间,七位上五境蛮荒修士重伤,还有一位被视为天之骄子的年轻地仙当场身死道消。

蛮荒各地各有异象,一道道苍茫气息纷纷现世,托月山这边则是不断有山脉崩裂的巨大声响,如同一场问剑过后的天地回响,与风声相和。

陆沉终于打破沉默,问道:“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

陈平安长剑拄地,突然弯腰低头,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五指如钩,伸手覆脸。

他闭上一只眼睛,还有一只金色眼眸。

陆沉难得有胆战心惊的时候,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片刻之后,陈平安抬头微笑道:“境界什么的,越喝酒越有。”

陆沉欲言又止。自己其实不是只说境界一事,一旦自己收回道法,陈平安就会立即跌境——练气士从玉璞境跌落元婴境,武道从归真一层跌落气盛。

虽说此次问剑成功剑斩飞升境收益不小,只是后遗症也大,比如重新跻身玉璞境所需要面对的心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可不是什么说笑的事情,就更不用谈那场人性与神性之争了。大概这就是剑修,这才是剑修?

自己果然不适宜练剑,之前差点就被孙道长说动了的。

陆沉提醒道:“陈平安,打个商量,真的不能再干架了。”

再来一场类似的问剑,陆沉就真要担心连自己都得交待在蛮荒天下了。

陈平安点点头:“回了。”

蛮荒三月,玉钩已落人间。

蟾宫旧主赊月已经远在浩然,此轮明月沦为一处无主之地。

而曾经居中而悬的那轮皓彩明月里有一处死气沉沉的远古仙宫遗址,似乎曾经经历过一场术法通天的大战,占地广袤的府邸,昔年绵延不绝的数百座建筑,好像被一气呵成夷为平地,只剩地基。哪怕是包括齐廷济在内的几位剑修出手拖月,废墟依旧没有丝毫异样,直到白泽在曳落河现身,才有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动静。

一只占据明月将近三分之一疆域的庞然蜘蛛破土而出后,瞬间化作人形,是身形佝偻的老者容貌。他张嘴一吸,似乎要将月色悉数吸入腹中,再一吐,就是一把长剑。

正是这位远古妖族剑修先前的突兀一剑,将负责开路的宁姚劈落人间。之后便是宁姚仗剑重返战场,一剑将他重新劈入明月深处的老巢当中。

他抬头瞥了眼那个凶悍无比的小婆娘,运转一门本命神通探查虚实,有点不敢置信:不到一百岁的人族剑修?

这只远古大妖忍不住用那古老言语破口大骂白泽做事情不地道,同时心中惴惴:难不成万年之后的剑修,修行资质、剑道境界都这么可怕吗?那自己醒来又能如何,根本不顶事吧?

他再迅速散开心神看了看其余几个剑修:还好还好,虽然境界都高,不过相比那个杀气腾腾的小姑娘,年纪都算不小了。

只是自己岂不是要被围殴?他二话不说,施展出一道本命遁地术,直接从老巢穿过整个明月,然后举目远眺,大吃一惊:咦,蛮荒怎么少了一轮明月?那就选择蟾宫好了。

一道白光瞬间牵连皓彩与蟾宫,结果那女子竟然不依不饶,几次剑光散开复聚拢,就直接御剑绕过半轮明月,剑光之快,不可理喻。

她拦住去路,问道:“要去哪里?”

既然双方都是剑修,只问一剑自然不够。

矮小老者眯眼笑道:“小姑娘脾气这么暴躁,小心找不到道侣。”

老者言语与如今的蛮荒大雅言差异不小,宁姚勉强听了个大概意思。她懒得说废话,刚要递剑,突然视线偏移,望向老者身后极远处——那里有一个御风远游而来的家伙,宁姚松了口气。

原来陈平安并未直接返回剑气长城,而是手持一张奔月符,先到了气象相对平稳的蟾宫明月,然后沿着那条好似在两月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的蛛线,再次祭出一张奔月符,最终赶到。

陈平安当下脸色惨白,双手笼袖,就像一个大病尚未痊愈的病秧子。他站在那条蛛线上,身形微微晃悠,望向老者,微笑道:“就在这里,不用找。”

然后又朝宁姚笑了笑,以心声说道:“不用担心我,你们只管继续拖月。”

宁姚点点头,毫不犹豫返回,继续出剑不停,稳固那条开天道路。

只是又忍不住转头回望一眼,发现陈平安就在看她,可能是他和她心有灵犀,也可能是他本来就一直在看她。

宁姚负责出剑开路,硬生生以剑气和剑意维持那扇连接蛮荒与青冥天下的大门,此举类似当年老大剑仙的举城飞升。

齐廷济现出法相,将一身剑气笼罩明月千里疆域,就像一条绳索,在明月前方拖曳前行。

刑官豪素置身于一轮明月中,祭出本命飞剑婵娟,银霜万里,与月色相融。同时递剑,一攻一守,共同阻断这轮皓彩与蛮荒天下的大道牵引。

陆芝位于最后方,祭出本命飞剑抱朴,外加陆掌教免费赠送的木盒八剑,就只管出剑劈砍明月,将其推动向前。

剑气长城的四位剑修,对于拖月之事,分工有序,各司其职。

豪素距离齐廷济最近,双方勉强能够以心声交流,豪素便问:“要不要顺手宰掉那远古大妖?”

齐廷济摇头笑道:“既然隐官都没发话,就不节外生枝了。”

那只大妖嘿嘿笑道:“真要打起来,胜算嘛,自然是你们人多势众,更大一些,就是得小心谋划落空了。”

几位剑修合力搬徙明月一事,他是没什么想法的,白泽都不管,他还管个屁。

他娘的,老子酣睡万年,一朝醒来,先被个小姑娘吓了一大跳,再看了一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打情骂俏。

先前在托月山,白玉京三掌教还提心吊胆呢,这会儿就又以心声道:“诈他一诈,看谁虚张声势的本事更胜一筹!”

却又蓦然正色道:“要小心白泽!”早知道就不该来这儿凑热闹。

只是陆沉很快就又笑道:“好像不用小心了。”亏得凑热闹来了,贫道颇有先见之明啊。

城头之上,魏晋正在炼化那数缕古老剑意。

曹峻美其名曰护道,实则是无心修行,因为魏晋竟然跻身了一种境地,以致独独他俩附近下起了一场没头没脑的鹅毛大雪。

曹峻闲来无事,就堆了个高高的雪人,模样英俊极了。然后从方寸物里边取出两双青竹筷子,先在雪人腰侧各悬上一根,再让雪人双手各拿一根。又堆了几只巴掌大小的旧王座大妖,让雪人一手抵住一只的脑袋。

曹峻转头瞥了眼一旁如同老僧入定的魏晋。一个四十岁的玉璞境剑仙,之后在剑气长城以杀妖一事砥砺剑道,返乡之后,在甲子岁数跻身仙人境。

听说阿良曾经帮他点破元婴境瓶颈,左右指点过他剑术,老大剑仙丢了本剑谱给他,重返剑气长城时,又得到了宗垣的数缕粹然剑意。

羡慕不羡慕?自己都不认识阿良,左右曾经几剑碎过自己的道心,老大剑仙称赞了自己一句“后生可畏”,宗垣的粹然剑意根本不稀罕搭理自己。无奈不无奈?

魏晋突然睁开眼睛,仰头望向天幕。

曹峻顺着魏晋的视线也抬头远眺,揉了揉眼睛。

视野中,一轮大月逐渐现出巨大轮廓,正在“缓缓”移动。

南边的整座蛮荒天下估计又得再次共看一轮月了。

桐叶宗的于心、王师子、李完用、杜俨、秦睡虎先前离开剑气长城遗址后就联袂远游,直奔日坠,拜访大骊宋长镜以及玉圭宗韦滢,所以错过了近距离目睹老大剑仙出剑的机会。一行人只是在半路停步,回望北方城头那边的剑气如虹。

秦睡虎笑骂道:“先前是谁着急赶路的,站出来。”

哪怕隔得远,一行剑修依旧能够感受到那股气冲斗牛的浩大剑气。

李完用目眩神摇,长长呼出一口气,使劲搓脸:“大概唯有这一剑,才当得起‘最纯粹’三字。”

杜俨眼神恍惚,喃喃道:“我们这辈子,练剑百年千年,哪怕更久,最后能够递出这么一剑吗?”哪怕此生只有一剑都好啊。

王师子说道:“其实左先生的剑术最接近老大剑仙。”

一提起左右,几个大老爷们儿就不约而同望向唯一的女子。

于心置若罔闻。

其实未能在剑气长城见到左先生也不错,自己可不忍左先生为难。

她继而自嘲:左先生岂会因为自己单相思的那点儿女情长为难半点?左先生,只会让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共为难吧。

陈三秋和叠嶂跟随邵云岩和酡颜夫人,连同龙象剑宗十八剑子,一起御剑去往南边的渡口。

老大剑仙从剑气长城远游蛮荒之时,曾经故意放慢身形,低头望去,与陈三秋和叠嶂点头致意。两个年轻晚辈被迫抬头,只是匆匆一瞥,就再不见老大剑仙的踪迹。

马苦玄揍完人之后,拍拍手,神清气爽。

最有意思的事情,是那位悲愤欲绝的老元婴仰头望天大声喊道:“贺夫子,难道就由着这厮肆意伤人吗?”

坐镇天幕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都没有用心声言语,直接开口说道:“我不在。”

马苦玄闻言大笑:不承想这个有资格吃冷猪头肉的贺夫子还挺风趣。

不再理睬那拨可怜兮兮的谱牒仙师,马苦玄去余时务那边坐着。

高明说道:“老马,与你说个事儿。”

马苦玄笑道:“有屁就放。”

高明问道:“我能不能转投落魄山,给陈平安当弟子啊?我觉得去那边跟隐官混可能出息更大些。”

数典和忘祖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这个少年要么闭嘴不说话,一说话就不着调,只是没想到会这么胆大包天,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高明低头摸着那把心爱柴刀,自顾自说道:“至少出门有面儿,不像跟着老马你走南闯北,遇到的山上仙师,无论男女,瞧我的眼神都怪怪的——余师伯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余时务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高明使劲点头:“对!”

“选不了在哪里投胎,拜师也差不多,就乖乖认命吧。”马苦玄不怒反笑,而且还笑得很开怀,不似作伪,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再说了,师父也没太亏待你,说了带你上山修行当神仙,跟着我吃香喝辣,两件事都做到了。”

高明想了想,点头道:“倒也是。”

少年当初跑路之前,还不忘拿起手中柴刀,在那具尸体上擦拭了一下血迹。

其实当初那拨同乡没有赶他走,也没有埋怨他乱砍人闯下大祸,大概是因为这个一起长大的愣子打架下手最重,还喜欢冲在最前头。但是当少年看到了他们眼中的心虚、害怕和胆怯时,就觉得挺没劲的。要是马苦玄一行人没出现,他也就继续跟着同乡们厮混了,毕竟他也没其他地方可去。可既然马苦玄当时说了,可以跟着上山当神仙,他就想知道什么叫神仙。

高明好奇问道:“老马,你跟陈平安不是同乡吗,怎么就较上劲了?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要招惹他。”

马苦玄抬起双手,抱住后脑勺,眯眼笑道:“同龄人当中,好像就我胜过他两场?”

高明抬头赞叹道:“那老马你很可以啊,也算曾经风光过了。”

马苦玄指了指余时务:“不过如今真正让陈平安忌惮的人,是你们的余师伯祖。”

独自一人,三份武运,真正意义上的神灵庇护。

余时务看着那几个晚辈,摇头笑道:“你们还真信啊?”

数典和忘祖将信将疑,唯有高明点头道:“信,咋个不信?”

余时务一笑置之,转头望向南边。

在他眼中,天下一切有灵众生,生死皆如蝼蚁,却美如神。

中土文庙功德林一处山水秘境内,剑修刘叉从一个横行蛮荒天下的大髯豪侠变成了一个痴迷垂钓的钓鱼人。

钓鱼这种事,确实容易上头。刘叉垂钓的讲究越来越多,钓竿鱼篓就不提了,选择钓位、鱼钩鱼线、钓底钓浮、饼饵养窝,原来都是有学问的,如今刘叉“道法”精进无数,门儿清。当然,前提是刘叉刻意压制修为,以凡夫俗子的眼力、气力在此垂钓,若不然,钓鱼就没有半点乐趣可言了。

今日渔获颇丰,刘叉给自己煮了一锅鱼汤。先前跟文庙讨要了一些柴米油盐,打算再买些鱼苗投放入湖,文庙要是连这都抠抠搜搜,那自己就钱买,鱼苗钱和路费一并出了。

旧王座大妖仰止被囚禁在一片人迹罕至的火山群中,相传曾是道祖一处炼丹炉。

一个姿色平平、荆钗布裙的妇人突然在临水靠山的僻静地方开了一家酒铺,平时连个鬼的客人都没有,她也无所谓。礼圣与她只约定一事,除了不可越界,就是不可伤人性命,此外,千里之地,她都可以来去自由。

今天来这边喝酒的,破天荒凑了一桌,是位附庸文雅的山神老爷,还有个少女模样的河婆,剩下两个都是炼形有成的山怪精魅。只不过这四位酒客都不知晓仰止的底细,只是将那酒铺老板娘当成了一个修道小成的水裔精怪。

今天仰止单独坐一张酒桌,随手翻看一本浩然早就禁绝的《新书》,书上有个关于斩杀两头蛇的寓言故事,看得仰止颇为唏嘘。

隔壁桌的那位山神老爷还在吹嘘如今大妖仰止那个臭婆娘算是归自己管辖,自己每天巡视两遍某处火山口,那老婆姨吓得心惊胆战,都不敢正眼看自己。

河婆少女双手托腮,眼神哀怨地望向外边的黄沙大地,说:“女子就是菜籽命,嫁人可不就是菜籽落地,撒到哪里是哪里——苦哩。”

便有一只山精嬉笑搭讪,说:“河神娘娘你还是黄大闺女呢,什么嫁人不嫁人的,难不成是瞧上我啦?好说好说,哥哥我的床第本事那是公认一绝。”

他可不怕那个顶着个神灵头衔的少女,不过等于一个山水官场的胥吏而已。何况在这儿当个小小河婆简直就是遭罪,只管着一条可怜巴巴的河流,用自家山神老爷的话说,小姑娘衣衫单薄,穷酸命。

小河婆斜了那只山怪一眼,呵呵一笑,撂了句狠话:“一拳把你裤裆打烂。”

山怪一拍桌子,打出了个窟窿,仰止抬头望去,笑道:“赶紧赔钱。”

然后又补了一句:“是床笫,不是什么床第。”

俱芦洲一个做好事从不留名的江湖游侠逛荡到一处不大的仙家渡口,钱买了本《皕剑仙印谱》。本来他是觉得价格便宜,拿来随便打发光阴,不承想还有意外之喜,因为翻到其中一页,一枚印章的底款是那“让三招”。

杜俞眼前一亮:这位隐官大人也是个妙人啊,若是好人前辈远游剑气长城,他们一定聊得来。

大骊京城火神庙,老车夫找到了封姨。她还是醉醺醺坐在棚台阶上,打着酒嗝。

老车夫闷闷道:“到底怎么回事?”

先前大骊京城莫名其妙就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飞升境起步,要是一个不小心,可就是传说中的十四境了。虽然那份惊人气象稍纵即逝,可对他们这些岁月悠久的老古董而言,越是如此收放自如,越是高看。

封姨笑道:“终于晓得怕了?”

老车夫双臂环胸,嗤笑一声:“老子当然怕!”

搁谁谁怕的事儿,有啥好犟的,再说这边也没什么外人。

封姨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摇晃酒壶,调侃道:“外人雾里看就算了,我们都是亲眼看着骊珠洞天年轻人一步步成长起来的老人,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那劳烦你捎句话给那小子,就说我了,保证以后见着他就绕路走。”

“自己不会说去啊?”

“见着那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是不见为妙。”

主要是那小子不厚道,根本不给什么一言不合的机会。之前双方就只是打了个照面,对了个眼神,就结下了梁子。

老车夫越说越憋屈,伸出一手:“闲着也是闲着,来壶百酿。”

封姨还真给了一壶,让他有些意外:“今儿大气啊。”

封姨笑呵呵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蛮荒大地与一轮明月之间的路途中,一点光亮骤然绽放。

原来是白泽虚蹈光阴长河,从曳落河动身,终于出手阻拦四位剑修的拖月之举。

白泽祭出一尊法相,白衣飘摇,仅是一只大手就足可攥住一轮明月。

同时有人悄然动身,一步登天,现出同等高的巍峨法相。一袭儒衫一手按住白泽法相的头颅,猛然下按,将其推回人间。

白泽法相砰然消散,只是再次凭空出现在天幕更高处,朝那儒衫法相的脑袋重重一拳凶狠砸下。

儒衫法相轰然炸开,下一刻就出现在白泽法相身后,拧断了后者的脖颈。

一座浩然天下,一座蛮荒天下,天时皆震。

一场看似朴素至极、半点不山上的“斗法”,实则双方道法余韵早已气势汹汹涌入了青冥天下。

那只远古大妖心神震动不已:溜了溜了,不然在这边等死啊。

他都没敢去往蟾宫明月,而是隐匿身形,笔直一线坠落人间。

他妈的,竟然是那个脾气最差、最会干架的小夫子!

当初陈平安从钦天监借了几本书,没有回人云亦云楼或是客栈,而是直接一步来到京城的外城墙头上,看到了一艘悬在京畿之地边境上空的渡船,其上两股龙气异常浓郁——真龙稚圭、藩王宋睦,就像大半夜的泥瓶巷隔壁院子里晃着两盏大灯笼,想要看不见都难。陈平安就又跨出一步,直接登上这艘戒备森严的渡船,与此同时,掏出了那块三等供奉无事牌,高高举起。

一名披甲按刀的武将与几名渡船随军修士已经形成了一个半月形包围圈,显然以驱逐访客为首要,等到他们瞧见了那块大骊刑部颁发的无事牌,这才没有动手。

武将沉声问道:“来者何人?”眼前修士青衫长褂,气定神闲,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偏偏记不起来。

一名慈眉善目的老修士道:“还请劳烦仙师报上名号,渡船需要记录在案。”他一手缩于袖中,悄然拈住了一张金色符箓,“至于能否留在渡船上,老道不敢保证什么。”

藩王宋睦、皇子宋续、礼部侍郎赵繇如今可都在渡船上,谁敢掉以轻心?

陈平安自报名号:“落魄山陈平安。”

那武将愣了一下,随后恍然,问道:“是差点杀了正阳山那帮龟孙的陈山主?”

陈平安也愣了一下,笑着点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就是我了。”

正阳山那个乌烟瘴气的仙家山头,只出钱,几乎就没怎么真正出力,更不出人,除了屈指可数的一小撮剑修去了老龙城战场冒头,其余那些个所谓的剑仙坯子,敢情都是下山游山玩水的,反正哪里安稳去哪里,大骊军方但凡是领兵打仗的武将都看得真切,自然对正阳山很瞧不上眼,所以落魄山的那场观礼大快人心。

那武将满脸笑意,挥了挥手,撤掉渡船包围圈,然后抱拳道:“陈山主今天没有背剑,方才没认出来。护卫渡船,职责所在,多有得罪了。末将这就让属下去与洛王禀报。”

宋睦就藩之地在洛州,古洛水也是后来那条中部大渎的发源地之一。

这位武将其实平时是个闷葫芦,不承想今儿倒是没少笑脸,主动介绍起自己来了:“我叫廖俊,曾是苏将军麾下,步卒出身,低人一等,不说也罢。跟关翳然是朋友,可惜当年在书简湖与陈山主错过了,未能见上一面。经常听虞山房和戚琦提起陈山主,说你酒量无敌,一顿酒喝下来,最后但凡有一个能坐着的,都算陈山主没喝尽兴。”

其实是一桩怪事,照理说陈平安方才登船时并未刻意施展障眼法,这廖俊既然见过那场镜水月,绝对不该认不出落魄山的年轻山主。

这就是陆沉那一身道法带来的结果,陈平安当下并未完全消化掉那份道韵、道气,使得他如今在这人间行走,宛如一条不系虚舟,人身与天地井水不犯河水,故而在“道貌”一事上,自然而然就让外人雾里看。等到陈平安报上山门和名字,在他人眼中,才变得像是刹那之间记起此人,不然就休想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更早之前,道祖骑牛造访小镇更是如此,道祖不欲人知自己的行踪,便会天不知地不知人皆不知。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酒量一般,就是酒品还行。不像某些人,虚招迭出,提碗就手抖,每次撤离酒桌,脚边都能养鱼。”

廖俊听得十分解气,爽朗大笑。自己在关翳然那个家伙手上没少吃亏,聚音成线,与这位言语风趣的年轻剑仙密语道:“估摸着咱们关郎中是意迟巷出身的缘故,自然嫌弃书简湖的酒水滋味差,不如喝惯了的马尿好喝。”

一袭雪白长袍的稚圭站在渡船顶楼,眯眼望向那个先前在大渎祠庙一别的青衫男子。

她很烦陈平安的那种平易近人,好像与谁都能聊上几句,这类人的眼睛里好像总能找到些美好事物。若是伪装也就罢了,偏不是。

陈平安抬头以心声笑问:“作为新晋四海水君,如今水神押镖是职责所在,你就不怕文庙问责?如果我没有记错,如今大骊金玉谱牒上边的神灵品秩可不是雷打不动的铁饭碗。”

那场文庙议事过后,不断有各类措施通过山水邸报传遍浩然九洲。

只说山水神灵的评定、升迁、贬谪一事,山下世俗王朝一部分的神灵封正之权上缴文庙,更像一个朝廷的吏部考功司。大骊这边,铁符江水神杨补缺那个暂时空悬的长春侯一职,属于平调,神位还是三品,有点类似山水官场的京官外调。但能够外出执掌一方,担任封疆大吏,属于重用。宝瓶洲钱塘江风水洞的那条老蛟刚刚补缺了齐渎三位公侯中的淋漓伯,当然更是升迁。真名程龙舟的黄庭国老蛟转任儒家书院山长,去桐叶洲大伏书院赴任。

各有造化。

稚圭冷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陈山主并未在大骊礼部任职,难道是那场议事,文庙论功行赏,得了个与文脉身份匹配的实权高位,所以可以管得这么宽了?”

陈平安笑道:“好歹是多年邻居,提醒一句不过分。听不得别人好劝的习惯,以后改改。”

“不过是读了几本书,好为人师的这个习惯,你也要改改。”

稚圭回了他一句,又笑:“要我说,你还是以前没念过书那会儿更讨喜。还是当年好啊,在铁锁井挨顿骂就能让人气愤好几天。”

双方都是民风淳朴的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出身,只说言语一道,可算出自同一座祖师堂。

稚圭眯起那双金色眼眸,以心声问道:“十四境?哪来的?”

作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的存在,还是一位身负蛟龙气运的飞升境大修士,比起一般山巅修士,她的眼力自然更好。

陈平安说道:“跟人借来的,那个人你刚好也认识。”

稚圭嗤笑一声,显然不信,只是又突然眯起眼:“陆……道长?!”

差点就要直呼其名。

她好像找到把柄,手指轻敲栏杆:“啧啧啧,都晓得与仇家化敌为友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可也只是变个模样,倒是陈山主的变化更大。不愧是经常远游的陈山主,果然,男人一有钱就了不起。”

陈平安不以为意,问道:“你知不知道三山九侯先生?”

稚圭笑眯眯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手背已经暴起青筋。显而易见,她对那位三山九侯先生是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怕到了骨子里。

真珠山是昔年稚圭这条真龙所衔骊珠所在,而那条被当地百姓俗称龙须溪,后来才抬升为河的水流是名副其实的龙须之一,与另一条龙须小镇主街一隐一现。此外,福禄街和桃叶巷又分别是龙颈和一段龙脊,整条福禄街的每一处府邸就是一张张压胜符箓,而桃叶巷的每一棵桃树就像是一颗颗困龙钉,合力将一条筋骨裸露的真龙困在原地,不得动弹丝毫。小镇数十座高人精心寻龙点穴的龙窑所在号称千年窑火不断,对于稚圭而言,无异于一场不停歇的大火烹炼,每次烧窑,就是一口口油锅倾倒沸水汤汁,业火浇灌在神魂中。

陈平安提醒道:“别忘了当年你能够逃离铁锁井,之后还能以人族皮囊体魄自由自在行走人间,是因为谁。”

如果按照骊珠洞天三教一家圣人最早制定的规矩,这属于法外开恩,同时还有僭越之举的嫌疑。

稚圭眨了眨眼睛:“当然是因为齐静春看守不力啊,不然还能如何?”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转头,做竖耳倾听状,而后微笑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稚圭趴在栏杆上笑嘻嘻道:“你算老几,让我再说一遍我就一定要说啊。”

当了那么多年的邻居,陈平安什么性格,她很清楚。在他这个滥好人面前,谁都可以言行无忌,反正他打小就是被翻白眼戳脊梁骨惯了的可怜虫,都不用担心他会记仇,更不用担心会遭报复。一般人连好人有好报都不信,他偏信那恶有恶报,打小就不怕鬼,偏是个半点坏事都不敢做、半点坏心都不敢有的胆小鬼,只是唯独在某些事情上别过界。

当年稚圭看到刘羡阳的第一眼就不喜欢他。世间真龙,天生逆鳞,因为刘羡阳祖上精通扰龙、豢龙和斩龙之术,所以对于身为养龙士后裔的刘羡阳,稚圭拥有一种发乎大道本心的憎恶。那会儿的刘羡阳就是个实打实的凡夫俗子,对此懵懂无知,又被田婉牵了红线,只当稚圭是嫌弃自己没钱。

宋睦走出船舱,身边跟着宋续和赵繇,还有那个翻箱倒柜收获颇丰的少女余瑜。只是余瑜一瞧见那位笑吟吟杀人不眨眼的青衫剑仙,立即就变成了苦瓜脸——虽说眼前这个他不是那个他,可那个他终究还是他啊,还不是打得自己鲜血狂喷,将自己的所有魂魄随手扯出。

一想到这些不堪回首的糟心事,余瑜就觉得渡船上边的酒水还是少了。

宋睦笑问:“找我有事?”

陈平安反问:“不是你找我有事?”

宋睦点点头:“那就去里边坐着聊。”

一间屋子,陈平安和宋睦相对而坐,稚圭跨过门槛,站在了宋睦身后。

宋睦开门见山道:“不要杀人,这是我的底线,不然我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跟你和落魄山掰掰手腕。”

陈平安说道:“你要先弄清楚一件事,不是我为难她,是她在为难我。”

稚圭笑道:“公子多虑了,一个好人怎么会杀人呢?最多是说几句道理,稍稍教训一番,就可以扬长而去了。”

宋睦死死盯着陈平安,摇头道:“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以怨报德是真小人,以德报怨是伪君子。这可不是我的道理,是至圣先师的教诲。”

陈平安对稚圭道:“外人就别待在这儿了。”

稚圭摇头如拨浪鼓:“首先,我不是外人;其次,我也不是人。”

宋睦吩咐道:“稚圭,你先离开片刻。”

稚圭撇撇嘴,身形凭空消散。

陈平安蓦然抬起一手,双指并拢作剑诀。下一刻,稚圭就被迫离开屋子,重回顶楼廊道。她以拇指抵住脸颊,其上有一丝被剑气伤及的浅淡血痕——果真是那传说中的十四境!

宋睦倒了两碗茶水,手指抵住其中一只白瓷茶碗,轻轻推给陈平安。

桌上这套茶具,来自龙州窑务督造署。

不到一刻钟,陈平安就回到了船头,只留下一个神色落寞的大骊藩王呆呆看着眼前的茶碗。

赵繇一直等着陈平安返回,以心声问道:“其余两位剑修?”

其实赵繇第一次去见陈平安的时候不是没有担心,保不齐陈平安会想着补全仙剑太白一事。

陈平安说道:“剑修刘材,蛮荒斐然。”

赵繇皱眉道:“怎么会是斐然?”

陈平安摇头道:“不清楚。以后你可以自己去问,如今他就在大玄都观修行,已经是剑修了。”

赵繇苦笑道:“我如今才是玉璞境,你让我飞升去往青冥天下,猴年马月的事情,还不如等着白先生重返浩然更实在点。”

陈平安笑道:“既然能从五彩天下破例返乡,说不定就能去青冥天下破格游历。”

赵繇一时无语凝噎。跟这个喜欢记仇的家伙聊天,真不舒心。

他客气了一句:“一起回京城?”

陈平安摇头道:“南下重游几处故地。”

稚圭神色淡漠,眯起一双金色眼眸,居高临下望向陈平安,以心声道:“现在的你,会让人失望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抬头望向那个女子,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笑了笑。

至少这些年离乡,跟随宋集薪四处漂泊,她终究还是没有让齐先生失望。

大战之中,她既不曾倒戈向蛮荒天下,反而主动离开陆地,与那旧王座绯妃大打一场,拦下对方那手试图水淹老龙城的水法神通,以致挨了搬山老祖朱厌的当头几棍。大战落幕后,也不曾莽莽撞撞去往归墟,试图在无人约束的蛮荒天下自立门户。

没有为了水运之主的身份去与渌水坑澹澹夫人争什么,不管怎么想的,到底没有大闹一通,跟文庙撕破脸皮。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坑害宋集薪。既然她在泥瓶巷可以从宋集薪身上窃食龙气,那么如今她一样可以反哺龙气给藩王宋睦。一旦她这么做了,就会牵动一洲气运形势,极有可能会导致大骊宋氏一国两分,最终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陈平安转身,伸手出袖,与那披甲武将廖俊抱拳作别。

稚圭等到那个家伙离去,回到屋子里,发现宋睦有点魂不守舍。她随意落座,问道:“没谈拢?”

宋睦一言不发,沉默许久,起身道:“不去京城了,去蛮荒天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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