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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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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次第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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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次第开

大隋山崖书院。

茅师兄已经卸任副山长,而且文庙议事过后,再不是大隋礼部尚书兼任书院山长,来了一位来自别洲的新任山长。

陈平安在书院那座名为东山的山顶现身,站在一棵大树枝头,远眺那座皇宫。昔年的皇子高煊已经是大隋新帝了。

当年小镇鱼龙混杂,陈平安得到的第一袋金精铜钱,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从高煊手中得到的。加上顾璨留给他的两袋,刚好凑齐了三种金精铜钱:供养钱、迎春钱、压胜钱。而这三袋金精铜钱其实都属于陈平安错过的机缘,最早是送给顾璨的那条泥鳅,后来是遇到李叔叔,正在谈价格的时候,被高煊后到先得,硬生生抢在陈平安之前买下了那尾金色鲤鱼,外加一只白送的龙王篓。之后,这位大隋弋阳郡高氏子弟以两国结盟的质子身份来到大骊王朝,曾经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多年。而在山崖书院,高煊经常跟于禄一起钓鱼,其实跟李宝瓶、李槐他们都很熟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大隋皇宫找高煊。当下这位登基没多久的新帝正在御书房忙着批朱,那位被大隋官场暗地里称作两朝“内相”的年迈宦官就守在门口,然后有位供奉修士觐见皇帝陛下,好像是叫蔡京神。

陈平安跟他不熟,崔东山和李叔叔跟他好像都很熟。

之后,陈平安只是去了书院那座湖边散步片刻便再次消失,继续远游。

南涧国与古榆国接壤的边境上有一座规模不小的仙家渡口,渡船停泊处是一个大湖,名为报春湖。

按照张山峰的说法,上古时代,有神女司职报春,管着天下草树木,结果古榆国境内的一棵大树枯荣总是不守时候,神女便下了一道神谕敕令,让此树不得开窍,故而极难成精炼形,于是就有了后世榆木疙瘩不开窍的说法。

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南边那位楚姓书生当年的确只有五境修为,这与它的存世年月确实极不相符。修道之士在山上有那虚岁和周岁的说法,跟山下年龄是不太一样的算法,那么这只古榆树精真是典型的虚长几千岁、周岁很不足了。

那会儿陈平安读书少,眼界浅,起先还误以为对方是古榆国的皇室子弟,不然单凭一个楚姓,加上张山峰所说的典故,以及对方自称来自古榆国,就该有所猜测的。

天下精怪,只要炼形成功,真名一事,至关重要。以召陵许夫子的解字之法,楚字上林下疋,疋作“足”解,双木为林,树下有足,那位古榆国国师便以此作为自己的姓氏。

陈平安抬头看向渡口上空。

古榆国,大茂府。

古榆国的国姓也是楚,而化名楚茂的古榆树精担任古榆国的国师已经有些岁月了。

这会儿楚茂正在用餐,一大桌子的精巧佳肴,加上一壶从皇宫拿来的贡品美酒,还有两名妙龄侍女在一旁伺候,真是神仙过神仙日子。

看他在饮食一事上费的心思,就知道是个讲究人。当然了,这位国师大人当年还很客气,身披一枚兵家甲丸形成的雪白甲胄,使劲拍打身前护心镜,求着陈平安往这边出拳。那是陈平安第一次见到兵家甲丸,好像还是古榆国皇家的“地”字号库藏。

楚茂与后来陈平安在俱芦洲遇到的鬼斧宫杜俞是一个路数的英雄好汉,一个求你打,一个让三招。

陈平安站在门口,稍稍解禁一丝修士气象。

楚茂绷着脸冷笑道:“来者是客,何必鬼祟。”

他没有转头,继续拿筷子夹菜。一个洞府境修士,境界不低,胆子不小。

门口出现了一个双手笼袖的青衫男子,微笑道:“楚国师,别来无恙。”

楚茂微微皱眉,缓缓转头,看清那人容貌身形后,顿时汗如雨下,一手扶住桌面,晃晃悠悠站起身,后退几步,先正衣襟,再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悬在腰边,最后作揖到底,道:“古榆国练气士楚茂,见过陈宗主。”

老子又没眼瞎,先前那场正阳山的镜水月可是看得很欢快的,还没少喝酒。

至于楚茂那块由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当然是末等。

只是楚茂打破脑袋都猜不到,这么一位高不可攀的剑仙,来小小古榆国作甚?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块无事牌:“这么巧,我也有一块。”

不承想这么一块供奉牌用处颇多。

楚茂立即见风使舵:“真是不敢想象的事情,竟然有幸与陈剑仙同是大骊供奉修士,在这之前,还痴心妄想着能够换成一个二等供奉头衔便好了,可如今大骊便是赏我一块头等无事牌,我都要拒绝了。”

陈平安抬脚跨过门槛,手腕一拧,多出那只朱红色酒壶模样的养剑葫,笑道:“是你自己说的,将来只要路过古榆国,就一定要来你这里做客,就算是去皇宫饮酒都无妨,还建议我最好挑个风雪夜,咱俩坐在那大殿屋脊之上,大大方方饮酒赏雪,就算皇帝知道了,都不会赶人。”

当初楚茂自称与楚氏皇帝是相互帮衬又相互提防的关系,其实回头来看,是一番极有良心的实诚话了。

楚茂站在原地怔怔无言,天打五雷轰一般。

眼前这位青衫剑仙怎么可能会是当年的那个少年郎?!这才几十年工夫?那会儿自己跟少年剑修一场狭路相逢,双方怎么都算……打得有来有回吧?再说了,你一个上五境的剑仙老爷,把我一个小小的观海境精怪当个屁放了不行吗?何必刨根问底翻旧账,白白折损了仙家气度。

陈平安搬了把椅子坐下,与一名侍女笑道:“劳驾姑娘,帮忙添一双碗筷。”

楚茂刚要训斥那只没半点眼力见儿的呆头鹅几句,结果发现那位剑仙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便立即与那婢女和颜悦色道:“记得再拿几坛好酒来。”

陈平安落座后,随口问道:“你与那个白鹿道人还有没有往来?”

对那个作为楚茂盟友之一的白鹿道人,很难不记忆犹新——来得很快,跑得更快。

当时楚茂见势不妙,就立即喊秦山神和白鹿道人赶来助阵,不承想白鹿道人刚刚飘然落地,就脚尖一点,以手中拂尘变幻出一只白鹿坐骑,来也匆匆,去更匆匆,撂下一句:“娘咧,剑仙!”

其实那会儿的陈平安哪里能算剑仙?一把飞剑,有无本命神通才是重中之重,而初一和十五作为与陈平安相伴最久的两把飞剑,直到现在,陈平安都未能找出它们的本命神通。

楚茂越发提心吊胆,叹了口气:“白鹿道长在先前那场战事中受了点伤,如今云游别洲散心去了,说是走完了浩然九洲,一定还要去剑气长城看看,开开眼界,就当是厚着脸皮了,要给那些战死剑仙敬个酒。道长还说以前不晓得剑气长城的好,等到那么一场山上谱牒仙师说死就死,而且还是一死一大片的苦仗打下来,才知道本以为八竿子打不着的剑气长城帮浩然天下守住了万年太平光景,何等气魄,何等不易。”

其实当年回到古榆国京城,楚茂曾经派过两名纯粹武夫和两个山泽野修去刺杀那个少年剑仙,结果如泥牛入海,肉包子打狗,一个个有去无回,所以这么多年来,楚茂就一直没去彩衣国胭脂郡报仇,算是认栽了,惹谁都别惹剑修。

陈平安笑问:“以楚国师的大道根脚,当年为何没有投靠蛮荒妖族?”

楚茂笑了笑:“是精怪,又不是畜生。”

陈平安提起酒碗:“走一个。”

楚茂连忙双手持杯,等那位青衫剑仙先喝,这才一个猛然抬头,饮尽杯中酒,而后又倒满酒,赶紧说些惠而不费的好听话:“陈剑仙要不是有个自家山头,实在脱不开身,不如风雪庙魏大剑仙那么潇洒,不然去了剑气长城,以陈剑仙的资质,一定半点不比魏大剑仙差了。”

陈平安举起酒碗,身体前倾,与楚茂手中的酒杯磕碰一下,笑道:“本就该恩怨各算,今天喝过了酒,就当都过去了。不过有一事,得谢你。”

是说当那包袱斋捡钱一事,开门大吉。但在楚茂这儿,年轻剑仙没说什么事,他当然也不敢多问。

最后,等到那位年轻剑仙笑着告辞,楚茂还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一座山神祠附近的僻静山头,视野开阔,适宜赏景,三名女子铺了张彩衣国地衣,其上摆满了酒水和各色糕点瓜果。

江湖老话,山中美人,非鬼即妖。当然,还有落魄书生最为向往的神女。

其中一名少女开心得在毯子上边欢快打滚:哈哈,真是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就万事不难了。发了发了,终于发达了,老娘终于阔气了,终于不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了。

少女正是山神韦蔚,带着两名祠庙侍女来喝酒的。她刚刚晋升为山神娘娘的那些年,所有家底都在了修建祠庙上边,怎么瞧着富贵气派怎么砸钱。一开始没经验啊,当惯了剪径劫财的梳水国四煞,哪里晓得如何当山神娘娘嘛,可不就是黄闺女坐轿——头一回的事儿,所以根本没想着省着点。

那会儿可真是低声下气得令人发指,只得与城隍暂借香火维持山水气数,结果因为欠得太多,县城隍见着她就喊姑奶奶,说自个儿比她更惨,已经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县城隍倒不是装的,确实是被她连累了,可府城隍就不够厚道了,让她吃闭门羹。等到了一州阴冥治所的督城隍庙,那更是衙门里边随便一个当差的都可以对她甩脸子。

山水官场,真真难混。

韦蔚还是女鬼的时候,就曾经埋怨过这个世道人难活,鬼难做。不承想好不容易当上了享受香火的山神娘娘,还是处处捉襟见肘。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那个青衫剑仙拜访过后,山神庙就开始时来运转了,以至于韦蔚私底下专门给邻近祠庙的那段山路取了个名字,就叫“分水岭”。

陈平安趁着韦蔚不在山神庙内,就坐在了祠庙外的长条青石凳上,遥遥听着山神娘娘与两位神女说她那趟京城之行的曲折情节,就当是听人说书了。

原来她们仨“精心”挑选了一位进京赶考的读书人,确实是大费周章了,教人好等。这还亏得是陈平安早有提醒,不然她们如果只是盯着自家山界里边的读书种子,估计这会儿山神庙都要揭不开锅了。

一开始那个士子就根本不稀罕走山路,只会绕过山神祠。咋办?就按照陈平安的法子办嘛,下山托梦!

按照韦蔚的估算,那士子科举制艺的本事不差,只要考场上别犯浑,捞个同进士出身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要说考个正儿八经的二甲进士,就稍微有点悬乎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如果再加上韦蔚一鼓作气赠予的文运,就更有希望了。

可那个书生的长相委实是砢碜了点,歪瓜裂枣的,一开始韦蔚的侍女还不太情愿,嫌弃人家丑,说她真的……下不去嘴。气得韦蔚揪着她的耳朵骂她不开窍:“只是入梦,还下嘴,下什么嘴?又不是让你直接跟他来一场云雨春梦。”

一场蹩脚的托梦之后,亏得那个士子这辈子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情,不然会破绽百出,韦蔚自个儿都觉得惨不忍睹,后来她就一咬牙求来一份山水谱牒。山神下山,尽量偏离水路,小心翼翼走了一趟京城。之前陈平安所谓的“某位庙堂重臣”,虽然没有明说是谁,但韦蔚心知肚明。双方原先就熟得很,只不过自从韦蔚当了山神娘娘,双方就极有默契地相互划清界限了。

那家伙不是省油的灯,更不念旧情,弯来绕去打官腔,什么科举一道是国之大事,不宜插手,坏了规矩。韦蔚原本不太愿意提起陈平安的,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搬出了这位剑仙的名号。

好嘛,“陈平安”三个字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剂灵丹妙药。虽然那家伙当时只说了句“不要抱过大希望”,但是韦蔚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有的——那士子的一个进士出身是十拿九稳了,至于一甲三名,韦蔚还真不敢奢望,只要别在进士里边垫底就成,结果那士子直接得了个二甲头名。他二话不说,快马加鞭直奔山神庙,敬香磕头,热泪盈眶,无比虔诚。

正是在那一刻,亲眼看着祠庙内那一缕精粹香火袅袅升起,韦蔚蓦然间心有一丝明悟,好像瞬间明白了一连串的道理,真正懂得如何担任一方山水神灵。

陈平安坐在古松旁的青石长凳上,拿着养剑葫慢慢喝酒。

韦蔚那边大笑一句:“咱们这位怜香惜玉的陈公子说起黑话来比咱们还顺口,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又随口说了些那本山水游记的事迹,捧腹大笑不已。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不跟她一般见识。

在祠庙周边的山水地界,果然悬起了许多拳头大小的红灯笼,这些都是山神庇护的象征,小巧玲珑,既有高门大户的,也有市井陋巷的。

一粒善因,只要能够真的开结果,是有可能开一片的。

一事顺,百事顺。两国边境再没什么作祟害人的梳水国四煞了,本就是一处山水形胜之地,既有适宜探幽的崇山峻岭,也有便于赏景的易行之地,不然韦蔚也不会挑选此地作为祠庙地址。加上这边的志怪奇闻、山水故事又多,祠庙地界内还有一条官道,世道重新太平起来,踏青郊游、游山玩水的士人女子就多了,江湖中人、游学士子、商贾镖师,各种三教九流,山神祠的香火便越来越多。

某次祠庙来了个虔诚信佛的大香客,捐了一笔可观的香油钱,于是韦蔚就在自家地界修建了一座寺庙,规模不大,但是还专门请了庙祝,将那些早早就归拢起来的破败佛像重新修缮,或贴金或彩绘,总之那个大香客捐的钱,她一两银子都没贪。

大香客有一次专程挑了正月十五烧头香,头一天就在这儿等着了,看过寺庙后,很是满意。有钱人可能在其他事情上糊涂,可在挣钱和钱两件事上最难被蒙混,所以一眼就看出山神庙做事讲究,十分豪爽,干脆又捐了一大笔银子,算是礼尚往来。

韦蔚曾是鬼物,不是没见过钱,常年打交道的多是神仙钱,但是香火一事,还真不是能用神仙钱来折算的。

那个相貌其实半点不起眼的大香客也就是个实打实挣着了山下钱的凡夫俗子而已,可他当时说了一个诚心的道理,让韦蔚记忆深刻:“其实不是我在行善事,施舍钱财给他人,而是他人在施舍善缘与我。”

大骊陪都,洛京。

皇帝陛下至今还不曾驾临陪都,陪都的礼部尚书柳清风垂垂老矣,卧病不起,已经不去衙门很久了。

其实浩然天下不少王朝都有两京、三京乃至陪都更多的前例,如今洛京这边,不单是礼部,就连其他衙门都有官员建言南北两京并为帝都,两者不分主次。

暗流涌动啊。两种心思,一种说法罢了。

今天老尚书听见一声“柳先生”的久违称呼,睁开眼睛凝神望去,认出了那个凭空出现的不速之客,点头笑道:“比起当年拘谨,如今随心所欲多啦,是好事。随便坐。”

柳清风坐起身,自己拿了个枕头靠着。暖阁那边其实有个侍女。

陈平安找了把椅子,轻拿轻放,坐在床边不远处,双手放在膝盖上,轻声道:“柳先生躺着说话就是了。”

柳清风笑道:“以后有得躺了,这会儿不着急。”

陈平安哑然失笑。

柳清风指了指书案:“一个朝廷,如何治理贪官,不用多说了,是一国兵戎两事之外的重中之重,而且咱们大骊在这方面做得顶好了。不过呢,某些清官的为官之道,弊端相对不显。我提笔写字,难啰,只好趁着还没死,犹有余力口述,让人代笔,赶紧折腾出一份折子。自以为为官不求财,便刚愎自用,行事酷烈,非是圣贤教诲的中庸之道。”

陈平安点点头:“曾经在一本小集子游记上边见过一个类似说法,说贪官祸国只占三成,这类清官惹来的祸事得有七成。”

“那倒不至于,言过其实了。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说几句怪话重话,谁听谁看呢?对了,那本册子我读过,还帮其中的女子改了名字,‘翠环’不如‘环翠’,雅致嘛。”

陈平安会心一笑,轻轻点头道:“原来柳先生还真读过。”

那本游记在宝瓶洲销量不大,而且早就不再版刻翻印了,足可见这位柳老尚书的读书之杂、记忆之好。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博闻强识了,何况老人还不是一名练气士。

“最快目处,可是书中人帮这娼家女脱离苦海,公了私了兼备,层层递进,滴水不漏?”

陈平安还是点头:“正如柳先生所说,确实如此。”

柳清风笑道:“把一件好事办得滴水不漏,让受惠者没有半点后顾之忧,哪怕只是些书上事,你我这般看客,翻书至此,那也是要欣慰几分的。”

陈平安就只有继续乖乖点头的份儿。

柳清风沉默片刻,说道:“柳清山和柳伯奇,以后就有劳陈先生多多照拂了。”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只管放心便是。”

柳清风笑道:“万一有些意外,照顾不来,也无须愧疚。要是做不到这点,此事就还是算了吧,相互不为难,你不用担这个心,我也干脆不放这个心。”

陈平安笑道:“可以放心。”

柳清风看了眼陈平安,玩笑道:“果然还是上山修行当神仙好啊。”

陈平安欲言又止,柳清风摆摆手,知道这位年轻剑仙想要说什么:“我这种文弱书生,吃得住些小苦,可惜万万吃不住疼的。啧啧,什么血肉剥落、形销骨立,只是想一想就头皮发麻。何况我也没那想法,即便有成为山水神灵的捷径,我都不会走的。别人不理解,你该理解。”

陈平安便不再劝什么。

柳清风咳嗽几声过后,突然喊了一声:“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

柳清风看着那个瞧着还很年轻的山上剑仙,如此生翻书得见最会心一页,闭眼喃喃:“世态翻覆雨,吾心分外明。”

正阳山,过云楼。雨过天晴,气象清新。

山外的白鹭渡,一丛丛的芦苇已经开,梯田的稻谷金黄一片。

更远处的几座山头好像就比较忙碌了,土木营造,缝缝补补。

那间再熟悉不过的甲字房没有客人,陈平安就去屋子里边搬了张藤椅到观景台坐着,远眺那座距离最近的青雾峰,轻轻摇晃手中的养剑葫。

有些事情一旦开了个头,就很难戒掉了,比如喜欢谁,又比如喝酒。

在酒桌上,陈平安看到过很多的人情世态。喝酒可以让寡言者变得健谈,可以让平时喜欢高声言语者喃喃低语,可以让人带着笑颜却泪眼蒙眬而不自知,可以让一个老人变成孩子。

不知道自家那位周首席到了蛮荒天下会是怎么个光景,又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一片柳叶斩仙人,至于姜尚真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陈平安一直没问。崔东山倒是随便提了一嘴,说周首席飞剑品秩高得很,锋芒无匹,在避暑行宫都完全可以评为甲等,翻山越岭,渡水过河,遇甲破甲。

比较意外的,是本该去往大骊中岳地界的倪月蓉当下竟然就在客栈里边,好像正在查账。

倪月蓉察觉到此地的气机异象,立即放下那本越看越心酸的账簿,迅速赶来探查虚实。她动身前还在心中默默祈祷莫要是那个人,千千万万莫要是那个人,结果大概是平日里入庙烧香少了,怕什么来什么。

倪月蓉微微侧身与那个不速之客施了个万福,犹豫了一下,仔细思量一番,还是故意用了个比较见外的称呼:“见过曹仙师。”

陈平安转头,提了提手中养剑葫,说道:“首先得祝贺倪仙师,众望所归,担任正阳山下宗的财神爷。”

倪月蓉赶紧再次敛衽施了个福。真要计较起来,她能够荣升未来下宗的三把手,还真得感谢这位落魄山剑仙的大闹一场,不然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她一个都不是剑修的青雾峰龙门境在下宗占据要职?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她这位过云楼前任掌柜与师兄韦月山一样不是剑修,以前貌合神离的师兄妹如今关系可亲近太多了。一场差点宗门覆灭的患难与共,让这对师兄妹真正做到了同门情深。在倪月蓉离开宗门之前,双方私底下有过一场从未有过的坦诚谈心,打定主意以后相互扶持,韦月山坐镇青雾峰,她如今在下宗管钱,将来会尽可能照顾自家峰头。

倪月蓉小心翼翼道:“下宗一事,尚未有定论。”

陈平安笑道:“你们正阳山是出了名的好友遍天下,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倪月蓉倒是不显得如何尴尬。年复一年的待人接物迎来送往,脸皮早就跟重叠账簿一样厚了。

陈平安疑惑道:“倪仙师怎么还在过云楼?”

照理说,下宗筹建事宜千头万绪,倪月蓉作为算账管钱的那个人,又属于新官上任,本该最脱不开身才对。

这话让倪月蓉产生了些不真实感。之前就是在这里,陈平安约见宗主竹皇,她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如今陈平安倒像是客客气气拉起了家常。

倪月蓉收敛心神,小心斟字酌句答道:“回曹仙师的话,月蓉这次是临时有事,需要走一趟上宗祖师堂。云霞香商贸一事,还是希望竹宗主能够拿个主意,因为那云霞山给出的价格……”

“具体什么事就别说了,我一个外人,别坏了规矩。”

陈平安摆摆手,拦下倪月蓉的话头,转移话题:“好像客栈的生意冷清了些。”

倪月蓉只是轻柔地嗯了一声,都没敢腹诽半句。

为何生意不景气,客人寥寥?怪谁?当然是怪她这个掌柜的不懂生财之道,不然还怪这位礼数周到的陈山主啊?太没道理的事情。

正阳山未来下宗的首任宗主正是旧朱荧王朝的剑修元白,因为曾经与风雷园黄河有过一场问剑,元白伤及大道根本,不出意外,昔年旧朱荧双璧之一的天才剑修此生剑道会止步于元婴境。

竹皇也确实算是个能忍的人,元白曾在观礼途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宣称自己退出正阳山,摆明了你们一线峰祖师堂谱牒不除名,元白就当自己动手一笔勾销了。

当然,目前还只是个所谓的下宗,就像倪月蓉说的,还不敢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经过那么一场观礼风波后,意外就更多了。

之前中土文庙议事当中,宋长镜额外跟文庙讨要了至少三个宗门的名额,宝瓶洲的宗门候补当中,除了这座正阳山,还有只欠缺一位上五境修士的云霞山、位于雁荡山大小龙湫附近的一座佛门古寺以及陆沉嫡传弟子曹溶昔年的那座山中道观备选,神诰宗也希望能多出一座下宗,再加上大骊本土仙府长春宫……总之,如今各方势力都在争夺这三个名额。

本来正阳山最有希望增添一座“宗”字头下宗仙府,别看宋睦故意从中作梗阻拦此事,还摆出了一副半点没商量的架势,其实就是在跟宋和唱双簧,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让正阳山修士不至于太过目中无人,免得尾大不掉,未来难以约束,又能让正阳山多往外吐些货真价实的宗门底蕴,同时能够打消一部分山上仙府,尤其是老牌“宗”字头对大骊宋氏倾力扶植正阳山的那份怨气。

一举三得之余,大骊朝廷还藏着一记后手。不是正阳山如何受大骊朝廷青睐,而是大骊宋氏和宝瓶洲需要聚拢起更多原本散落一洲山河的剑道气运,所以正阳山创建下宗其实悬念不大。

在陈平安看来,反而是一直口碑最好且呼声最高的云霞山最不可能正式跻身宗门行列了,不单单是缺少一位坐镇山头的玉璞境那么简单,而是大骊有更深远的谋划。

山崖书院、林鹿书院都已跻身文庙七十二书院之列,再加上一寺庙一道观跻身宗门,那么儒、释、道三教就算在宝瓶洲真正扎根了,一洲山河气运就可以逐渐稳固下来,天时步入正轨。

最关键的还是三教祖师那场散道,宝瓶洲就可以获得更大的气运馈赠,相信这些早就在师兄崔瀺的既定谋划之内了。

陈平安自认就像一个棋手,只是死记硬背了些所谓的妙手、定式,在棋盘上东拼西凑,长于拆解和切割,短于缝补和黏合。这也是一场观礼正阳山,陈平安必须处心积虑、谋而后动的根源所在——务必让自己占尽先手优势,得以率先落子。

所以比起师兄崔瀺,郑居中和吴霜降都差得远了,师兄可是人情练达得不知不觉,老谋深算得不露痕迹。

泥瓶巷的宋集薪其实也在成长,据说如今中土神洲有几份山水邸报都开始专门研究骊珠洞天的年轻人了,雨后春笋,茁壮成长,修竹成林。

方才倪月蓉误以为陈平安说创建下宗是件小事是在挖苦正阳山,往伤口处撒盐,其实那还真就是一件小事。当然,前提是正阳山自己别再作妖了,老老实实低头求人,出钱又出人,剑修乖乖投军入伍,担任随军修士,跟随大骊铁骑去往蛮荒参战,那么下宗一事自然就会水到渠成。不是倪月蓉不够聪明,而是过云楼和青雾峰都不够高的缘故,就算修士站在山顶,也看不远。

真正的意外,其实是陈平安铁了心要让正阳山在数百年之内自行消亡,比如落魄山下宗就放在宝瓶洲中岳地界,而不是桐叶洲,处处与正阳山针锋相对,那么后者很快就会成为无源之水,坐吃山空。

陈平安暂时是没办法跟那些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较劲,可要说对付竹皇、晏础这些个喜欢坐井观天的老剑仙,绰绰有余。

倪月蓉问道:“曹仙师,容我备些酒水瓜果?”

她前不久得了祖师堂赐下的一件方寸物,名为数峰青,里边搁放有那卷白玉轴头的画轴。自家青雾峰其实本来就有一件,不过师兄才是峰主,轮不到她。按照一线峰的祖例,一切被记录在册的山门重宝只是给嫡传使用,仍然归属祖师堂。就像当年仙子苏稼被风雷园黄河打碎剑心,黯然下山之前还得归还那枚价值连城的养剑葫一样。

陈平安婉拒:“不用这么客套,我又不是打秋风来了,只是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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