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中,正阳山雨后诸峰风景各异,水运相对浓郁的水龙峰和雨脚峰之间甚至挂起了一道彩虹,好一幅仙气缥缈的画卷。一线峰、大小孤山、仙人背剑峰、满月峰、秋令山、水龙峰、拨云峰、翩跹峰、琼枝峰、雨脚峰、茱萸峰、青雾峰……这就是落魄山的第一座敌对宗门了。
夏远翠和陶烟波这一玉璞一元婴两位老剑仙果然结盟了,秋令山最是元气大伤,陶烟波自己辞去了宗门财神爷职务,对外宣称闭门思过一甲子;水龙峰晏础卸任祖师堂掌律,转而执掌一宗财权,算是拿虚名换来了实惠;辈分最高的夏远翠就顶替了晏础的那个掌律,反正是不拿白不拿的好处。
琼枝峰女祖师冷绮已经闭关谢客,将不少事务都交给了柳玉打理。至于雨脚峰峰主庾檩,这位年轻有为的金丹剑仙估计这辈子都再没心气与龙泉剑宗问剑了。
出身满月峰的司徒文英不惜沦为鬼物,还是就那么走了。她不论生前死后都痴情于风雷园李抟景,却不知李抟景的兵解转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那个被茱萸峰田婉带上山的天才少年。
竹皇突然订立了一条规矩:在他担任正阳山宗主期间,一线峰从今往后不再设立护山供奉一职。
陈平安晃了晃朱红色酒葫芦,笑道:“得说话不作数了,劳烦倪仙师去酒窖拿两壶酒水来。”
倪月蓉不敢怠慢,拿来两壶过云楼珍藏多年的长春酒酿。一直坐在藤椅上的陈平安却只接过其中一壶,挥了挥袖子,将屋内一把椅子移到观景台来。倪月蓉道了一声谢,落座后揭开另一壶酒的泥封,小抿了一口。
陈平安晃了晃酒壶,放在耳边听了听酒,然后笑道:“是真酒,可惜跑酒不少。”
新仇旧恨,新酒老酒。可能某些新仇变成积攒多年的旧恨后一样会跑,年年分量清减而不自知。但也有些怨怼,就像周首席说的,像是那张老鳖的嘴,死死咬住就不放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块立在边境的石碑,正阳山这边,有没有人偷偷跑去破坏?”
倪月蓉顿时心弦紧绷起来:果然这趟重返正阳山,陈剑仙是兴师问罪来了。所以自个儿喝的是罚酒?
只是接下来,这半个立碑人说了句让倪月蓉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话:“碑得长长久久立在那边,这是落魄山跟正阳山定好的规矩。在这之外发生任何事情,你们可以不用太紧张。比如,如果碑被人打碎了,一线峰就重新将它立起来,反正不需要我钱,只是时间别拖太久;给人丢远了,就只需要重新搬回原处;字迹被人以剑气抹掉,就记得重新刻上。”
倪月蓉只得小声应承下来。
陈平安喝过了头回尝到的长春酒酿,笑道:“要是你们正阳山担心我会借机生事,所以故意重罚谁,尤其是下狠手,什么打断弟子的长生桥、剔除山水谱牒名字、驱逐下山之类的,就都免了。”
倪月蓉心思急转,不敢立即应承下来,担心这位青衫剑仙是在说反话。
陈平安也无所谓倪月蓉是怎么想的:“回头倪仙师帮我捎句话给竹皇,就说这些意气用事的年轻人大概才是你们正阳山的未来。”
倪月蓉迅速瞥了眼那个年轻剑仙的侧脸,神色不似作伪。她很快就低头喝酒,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为何,怎么觉得这个落魄山的山主像是自家正阳山的宗主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当然,修行路上意外重重,不能一味年轻气盛,一直把犯错捅娄子当能耐。比如哪天正阳山嫡传当中谁一个热血上头,偷摸到落魄山下狠手、出阴招,逃不掉再打生打死,这种事情,你们这些当山上长辈的最好能避免就避免,能阻拦就阻拦。不然真发生了类似事情,就有劳新任掌律夏远翠亲自去我们落魄山收尸,再与落魄山某位剑修一起返回此地,收下一份回礼了。至于正阳山剑修赶赴大骊龙州,堂堂正正问剑落魄山,则另说。”
倪月蓉一边默默记下这些紧要事,一边自作主张地从方寸物中取出那支卷轴,打算找个由头忍痛割爱,与落魄山,或者说与眼前这个年轻剑仙卖个乖讨个好,结下一份私谊和些许香火情。哪怕对方收了宝物却根本不领情也无妨,她就当是破财消灾了——自古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陈平安目不斜视,却好像洞悉人心,笑道:“修行不易,谁兜里的钱也都不是刮大风发大水得来的。”
倪月蓉悻悻然收起那支卷轴,壮起胆子问了一个她这段日子以来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曹宗主为什么独独对青雾峰还有我们过云楼都还算……客气?”
同样是女修士,琼枝峰的冷绮可谓境地凄凉。
陈平安躺在藤椅上,双手笼袖:“方才说了,修行不易。女子在正阳山修行,很不容易。”然后坐起身眺望渡口的静谧景致,“有些事可以理解,但不代表你做得对;不会看不起你,却也不会可怜你什么。”
倪月蓉既没有流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再喝酒,眉眼温柔,双手十指交错,安安静静地望向远处的青山白云。
陈平安准备喝完了手中这壶长春酒酿就离开正阳山远游下一处,笑道:“本来没打算说这么多的,如果倪仙师不在这边的话,最多就是去拜会一下水龙峰,与人道声谢。”
是说那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管着正阳山情报的水龙峰某位奇才兄。
陈平安随口问道:“那座下宗的名字,想好了没有?”
倪月蓉不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隐瞒的,毫不犹豫道:“祖师堂那边的意思,是命名为篁山剑宗,不过还没有正式敲定。”
一线峰祖师堂关于此事都没过多商议,毕竟能不能有个下宗都还两说呢。何况哪怕创建下宗,名字一事还要先看过大骊朝廷的意思,如果中土文庙最终不拍板不点头,就又得重新改名了。
传闻历史上有很多宗门名字不被文庙通过的先例,比如俱芦洲曾经有个剑道宗门起先准备给自己取名第一剑宗,被文庙拒绝后就改了个不那么高调的名字——第二剑宗,结果一位坐镇俱芦洲天幕的文庙陪祀圣贤问那个打算开宗立派的玉璞境剑修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陈平安笑道:“由此可见,你们宗主对这座下宗寄予厚望啊。”
特意取名“篁山”,满山的竹子嘛,寓意自然是不错的。
竹皇肯定是有两个私心的,一个是希望借此告诉后世所有山下两宗子弟,这座下宗是他一手创建起来的,再就是“竹皇”即“篁”,同时翠竹满“山”,就能够聚拢旧朱荧地界那些如水流转的剑道气运。
竹皇显然是想要凭借整座下宗的剑道气运,在将来帮助自己破开玉璞境瓶颈,跻身仙人,一跃成为继风雪庙魏大剑仙之后的第二位仙人境剑修。
像齐廷济建在婆娑洲的龙象剑宗,还有阮师傅的龙泉剑宗,以及俱芦洲的太徽剑宗、浮萍剑湖……这些剑道宗门大多带个“剑”字前缀,并非为了彰显身份那么简单,很大程度上还涉及气运一事。
类似妖族取真名,山水神灵获得朝廷封正,都追求一个“名正”。
落魄山下宗取名之事之所以始终悬而未决,就在于崔东山也希望能带个“剑”字,那么落魄山的下宗就名正言顺成为南边桐叶洲一洲山河的首个剑道宗门,就像阮邛创立的龙泉剑宗成为一洲剑道“首座”那样。
时来天地皆同力,气吞万里如虎,这些可不是什么虚头巴脑的小事。龙泉剑宗创建时日不久,就已经有了刘羡阳、谢灵、徐小桥,如果加上半路转投正阳山的庾檩、柳玉,再通过大骊朝廷的扶持,帮着精心挑选剑仙坯子,原本最多两三百年,龙泉剑宗就会以极少的剑修数量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剑道大宗。
山下也不兴给孩子取过大的名字,担心承载不住。真要取了个“大名”,多半也会再取个听上去极为“土贱”的小名,家中长辈经常喊上一喊,作为一种过渡。
桐叶洲的桐叶宗就是典型的山上“大名”,以一洲之名命名宗门。浩然九洲大几千年的历史上曾有多个如此取名的大宗门,但最终只剩下个桐叶宗。然后就是蛮荒攻伐浩然,事后来看,桐叶宗的率先分崩离析就像是桐叶洲一洲陆沉的某种征兆。
反观玉圭宗老宗主荀渊,当年远游宝瓶洲,不惜与文圣一脉结怨,也要将下宗选址宝瓶洲书简湖,不得不说极有先见之明。而姜尚真与文圣一脉嫡传陈平安的交好,使得双方又不至于成为死仇,大概这就是一位老宗主的行事老到了。
倪月蓉并不清楚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语就可以让落魄山的山主想那么多,她欲言又止。
陈平安问:“有事?”
倪月蓉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借酒壮胆之后,才换了个“陈山主”的称呼作为开头,小声说道:“我们青雾峰前不久新收了两名年少剑修,其中有个资质极好的剑仙坯子对陈山主十分仰慕。真的,绝非月蓉故意套近乎,那个小妮子是真的由衷仰慕陈山主的剑仙风采。她错过了那场观礼,又心思单纯,不会想太多。师兄其实提醒过她此事,那孩子也不听,只当耳边风,以致每次练剑之余还要学些江湖把式的拳脚功夫,如何劝都不听。师兄对她又当半个亲生闺女看待,都快要恨不得去别峰偷几部上乘剑谱了,只希望她能够好好练剑,争取在甲子之内结金丹,才好保住青雾峰。”
早年的青雾峰是靠着倪月蓉的师父纪艳与山主竹皇的那点香火情,才时不时有一两名剑修过来,只是青雾峰自己留不住,导致两百四十年来都没有一位地仙剑修坐镇。加上倪月蓉和她师兄一来注定无望结金丹,二来还不是剑修,所以如果不是那场观礼变故,按照一线峰祖例,青雾峰就要被除名了,那她和师兄就会是亲手葬送青雾峰的最大罪人。
倪月蓉突然察觉到自己的言语有失分寸了。资质极好?剑仙坯子?这只是对她而言,可是身边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听了这些,会不会觉得可笑至极?
陈平安无奈道:“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为了保住青雾峰的香火,倪月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算是不管不顾了,硬着头皮试探着说道:“月蓉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希望将来如果再路过青雾峰,陈山主可以为她指点剑术一二,哪怕只是寥寥几句话都好。”
陈平安摆摆手,站起身:“这种事情就别想了。”上次问剑正阳山,都没觉得如此山水险恶。
倪月蓉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陈平安望向那些梯田,没来由问道:“打过稻谷吗?”
倪月蓉摇头道:“只是远远见过。”
陈平安玩笑道:“可以让青雾峰弟子在闲暇时下山试试看。”
倪月蓉却像是领了一道圣旨:“回头我就与师兄商议此事,列入青雾峰祖训条例。”
陈剑仙这番言语看似轻描淡写,随口道出,实则一定大有深意!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我就是开个玩笑,你们还真不怕被别峰看笑话啊?”
倪月蓉却嫣然笑道:“我们青雾峰被人看笑话还少吗?不在乎多这一件了。”
呵,说不定以后青雾峰开了先河,别峰还要有样学样呢。
陈平安离去之前,将空酒壶收入袖中,微笑道:“希望没白喝过云楼倪掌柜的一壶酒。”
倪月蓉只当是句玩笑话,就没有在意。
刹那之间,观景台上就再无那一袭青衫身影,倪月蓉如释重负。
片刻之后,一道青色剑光从一线峰直奔过云楼。
竹皇飘然落地,收剑入鞘。倪月蓉立即弯腰致礼:“见过宗主。”
“你疯了?”竹皇面带笑意,开门见山道,“胆敢在陈山主的眼皮子底下飞剑传信祖师堂。”
原来倪月蓉在去帮陈平安拿那两壶长春酒酿期间,一番天人交战过后,还是以身涉险,偷偷飞剑传信一线峰,给宗主竹皇通风报信了。
倪月蓉惴惴不安:该不会被竹皇迁怒,自己就这样丢掉未来下宗的第三把交椅吧?
竹皇说道:“那你知不知道,方才是陈山主手持飞剑,亲自帮你送信到一线峰的?”
倪月蓉瞠目结舌,心惊胆战。行了,别说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恐怕青雾峰都要被牵连了。只是为何陈山主明知此事,还是接下了那壶酒水?等着看她的笑话?难道陈山主主动讨要酒水,就是在故意等着自己飞剑传信?又为何宗主似乎并未动怒,反而像是一身轻松?
竹皇看着这个尚未理解其中关窍的女子,摇摇头:这算不算傻人有傻福?
倪月蓉小声问道:“陈山主方才与我说了什么,我与宗主原原本本重复一遍?”
竹皇摇摇头,来到栏杆旁,双手负后,望向青雾峰:“不用,这是你自己的一份造化。”
倪月蓉神色尴尬,说道:“可是陈山主有些话让我捎给宗主。”
竹皇转过头,倪月蓉等着宗主大人发话。
竹皇气笑道:“怎么,等我跪下来求你开金口啊?”
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龙山仙家渡口,算是独一份的好。
宝瓶洲中部十数国地界,作为最后那场落幕战役战场所在,毁坏程度其实比陈平安想象中要小很多。事实上,整个宝瓶洲南方的半壁山河都要比山河稀碎、满目疮痍的桐叶洲好太多。蛮荒大军早前在扶摇、桐叶两洲的沿线登岸,过境如剃头,之后到了桐叶洲,将兵力分散,仔细搜刮各地,使得处处变成废墟,尸横遍野,还是惨不忍睹。那些灵气充沛的山上门派和国库充盈的山下王朝几乎都未能幸免,等到蛮荒大军跨海北渡,老龙城失守后,再北上宝瓶洲过境如梳。由此可见,蛮荒军帐是打定主意要依托整个南方疆域,来跟大骊来一场相互“剥削”的苦战,各自往战场添油,就看谁耗得过谁,看看那支曾经聚集一洲之力的大骊铁骑到底是杀敌更多还是战死更多。
青蚨坊还是老样子,楼高五层,不过看这崭新的木料就知道是新建的,只有匾额和楹联是旧的。想必是因为当初北迁避难带不走太多东西,蛮荒妖族对这类极为珍贵的仙家渡口当然不会放过。
陈平安看着楹联内容,有些笑意。
童叟无欺,我家价格公道;将心比心,客官回头再来。
剑气长城的自家小酒铺,也是差不多的生意经。
大堂里边有五名女子候着生意,一个衣裙素雅的妙龄少女立即上前问道:“公子是要请人鉴宝,还是购买店内珍藏?”
陈平安望向一个刚好将视线投来的妇人,先转头与那少女道了声歉,再笑道:“这次来贵坊是要找洪老先生,就让翠莹带路好了。”
因为按照坊内规矩,堂内待客的五名女子,若非她们各自的熟客登门,谁露面开口,是有先后次序的。
翠莹肩头悬有如碧玉雕琢而成的青色飞虫,脚步匆匆地走到那位点名让自己带路的青衫男子跟前,笑容妩媚,眼神里边略带几分歉意,柔声问道:“恕奴婢眼拙,公子是?”
“姓陈。”陈平安笑着解释,“二十多年前曾经跟两个朋友一起来过,就是你帮忙带路去找的洪老先生。”
翠莹一脸恍然状,嫣然笑道:“陈公子风采依旧。”
事实上,那次见面,眼前男子还是个背剑少年,而且青蚨坊生意好,人来人往,翠莹记性再好,又如何认得出?
陈平安也不揭穿她的客套话,跟着她一路到了二楼。廊道上有大幅的彩衣国特产锦绣地衣,绣工极好,不过是新物。
陈平安问道:“这块地衣,如今要多少雪钱?”
翠莹笑道:“价格比前些年至少翻了一番,黑心得很呢。如今彩衣国就靠这个与斗鸡杯充盈国库了,真没少挣。”
陈平安却知道这是董水井的众多财路之一,这个同乡,就一条生意宗旨:挣有钱人的钱。
翠莹轻轻推开门,轻声道:“洪先生,客人登门。”
陈平安在门槛处笑着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见面了。”
洪扬波愣了愣,连忙起身:“陈……公子?”
本来是想敬称对方一声“陈剑仙”或是“陈山主”的,只是翠莹在一旁,不好犯山水忌讳。
第一次见面时,少年还略显拘谨,会小心翼翼打量四周,当然,不是那种贼眉鼠眼的打量。那会儿的远游少年,在洪扬波看来,最多是个三境武夫,算是在武学路上刚刚登堂入室。
第二次见面时,他就变成了一个头戴斗笠、青衫背剑的年轻人,就像个江湖上的游侠。
这次,可就是落魄山的宗门山主了。
果真还是东家的眼光好啊,只见过一面,就笃定此人就是那个在梳水国境内打退苏琅的年轻剑仙。当年自己还将信将疑,现在看来,确实是东家慧眼独具,自己老眼昏了。
大桌案上除了那只小香炉,还有一个古柏盆栽,一排绿衣童子坐在枝干上摇晃脚丫,就是不起身。
老人无奈道:“小家伙们正跟我闹脾气呢。”
陈平安神色柔和,笑着挥手,主动与那些绿衣小人儿打招呼:“好久不见啊。”
反正打定主意,这些小家伙要是不跟我报喜,我今儿就不跨过门槛了。
所幸小家伙们很给面子,叽叽喳喳笑声一片,纷纷起身作揖行礼,稚声稚气,童真童趣,说着让陈平安百听不厌的喜庆言语:“欢迎贵客光临本店本屋,恭喜发财!”
陈平安这才笑着跨过门槛,转头与翠莹道:“你不用在这了,我与洪老先生是老熟人了,做点买卖,事后抽成分红,总归照规矩走,你若信不过我,总信得过洪老先生吧?茶水也不用了,我自己带了酒水,请洪老先生喝酒。”
洪扬波对翠莹点点头,翠莹嫣然一笑,施了个万福,说了句吉利话,这才姗姗离去。
陈平安没有关上门,径直走向桌案,拦住刚要挪步的老人:“我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不会把自己当外人,洪老先生这么客气,难道是把我当外人了?”
陈平安挪了挪边上一把椅子,还是之前那把古色古香的枣红椅子。
老人,年轻人,都念旧。
洪扬波笑着点头,这才没有绕过桌子,重新落座看了眼敞开的门,感慨不已:当年自己不过是随便提了一嘴,这么多年过去,他记性还真是好,不是一般的好。
陈平安忍住笑,开门见山道:“洪老先生,真不愿意去我那边帮忙?”
牛角山渡口的包袱斋生意越做越大,一直缺个真正的管事人物,骑龙巷两间铺子的代掌柜石柔和贾晟都不太合适。石柔更喜欢安稳的生活,至于贾老神仙,其实更适宜当个二把手。
洪扬波摆摆手,愧疚道:“真不成。绝非我这老儿故意拿乔,自抬身价,只不过做生意,归根结底还是做人。老东家早年于我有一份大恩情,少东家接手青蚨坊后,更是待我不薄……与陈山主说这些大道理,有点不识抬举了。”
他在青蚨坊内,一晃眼,感觉就是几杯酒的事情,就待了将近八十年光阴了。
陈平安取出两壶自家酒铺酿造的青神山酒水,递给洪扬波一壶,手腕翻转,又多出了两只酒杯,是百福地的神杯。他与老人玩笑道:“那位少东家可在坊内?我直接与她商量此事,实在不行就抢人了。”
挣些横财、偏门财和不义之财,不过就是饮鸩止渴。钱财越多,灾殃越大。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也是为何陈平安会那么在意骑龙巷两间铺子的生意,只要在落魄山,就会亲自走趟骑龙巷,按时认真查账,甚至都不是让两间铺子将账本交过来。因为只有他这个当山主的的的确确在意此事,石柔和贾晟他们才会跟着认真起来,而不会因为只有几两银子、几枚雪钱入账,就全然不当回事。
洪扬波眼睛一亮,拿起那只酒杯:“这神杯似乎不是仿品?”
这可是与早年那双青神山竹筷差不多,都属于有价无市的好物件啊。
陈平安笑道:“是真是假,我不敢保证,反正是捡漏来的,要是洪老先生这会儿愿意改口,我直接送一整套神杯当见面礼。”
洪扬波瞪眼道:“烦不烦?说了不去,又不是与你说笑的事情,陈剑仙再这么纠缠不休,我可真要赶人了。嗯,这只酒杯得留下。”
陈平安环顾四周,问道:“铺子这边有没有新的压堂货?至于那块御制松烟墨,还有《惜哉帖》,两物可都还在?”
人间万事一线牵,很多时候不信也得信,还是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块松烟墨与神水国大有渊源,那就是与披云山魏大山君有关系了。当年陈平安之所以不买下,不是心疼神仙钱,而是担心魏檗睹物感伤。时过境迁,如今就没有这样的担忧了。
洪扬波先摇头再点头:“好物件不少,可称得上尖货的还真没有,就不拿出来跟陈剑仙丢人现眼了,所幸你说的那两件凑巧还在。”
越发佩服东家了,这两物不是卖不出,而是东家当年有意让他留下的,说万一将来哪天那位青衫剑仙再来登门,可以拿来送人情。当然,送人情不是不收钱,天底下没有这样做买卖的道理。
而那幅出自古蜀剑仙之手的珍稀字帖,虽说是摹本,可文字美若秋蝉遗蜕,几乎不输原本,所以有那“下一等真迹”的美誉。洪扬波当年开价五枚小暑钱,年轻人明明颇为心动,却直接给了三个字:“买不起。”谁知最后却用五枚谷雨钱买下了整套四枚天师斩鬼钱。
洪扬波取出御墨和字帖,笑道:“就按老价格算。”
陈平安毫不犹豫掏出神仙钱,清清爽爽,钱货两讫。
双方异口同声:“能不能有件添头?”
老人放声大笑,陈平安也不觉得尴尬。
洪扬波摇头道:“还是老规矩,没啥添头。”
之后两人就喝酒闲聊。
远游再返乡,人的眼界一大,家乡就小;人一老,故乡就跟着瘦。
人生苦短,江湖路长。人心险隘,酒杯最宽。
人间聚散知多少,且饮慢行一杯。
最后陈平安喝了个脸微红。
离开青蚨坊后,上次在渡口是牵马而行,还遇到了两个面黄肌瘦、个儿矮矮的孩子,最后了十二枚雪钱从他们手上买下三样东西:一方“永受嘉福”瓦当砚、一对老坑黄冻老印章和一只红料浅碗。
如果按照市价,当然用不了这么多雪钱,所以两个孩子一拿到钱就跑得飞快,跑远了之后就开始窃窃私语,两张稚嫩脸庞上都是笑意。
陈平安没觉得自己了冤枉钱,就像当年在家乡小镇,草鞋少年每送出一封信,就会撒腿飞奔向下一处。
陈平安曾将那些悲观情绪留在了合道的半座城头,此外还有……所有的希望。
怕什么呢?旧的余着不去,新的却能又来。
希望恰如离离原上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哪怕失望会堆积成山,可是希望也会次第开。
陈平安转头望向青蚨坊三楼,那里有个女子凭栏而立,是当年伪装成坊内侍女的青蚨坊东家,一名故意隐藏自身气象的女剑修。
她看到陈平安转头后,就立即转身走入屋子。
上次也是这般,在与那位年轻剑仙相逢后返回青蚨坊时,她曾与洪扬波说过一句话:“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龛上的泥菩萨。”
陈平安收回视线,瞬间远游千里之外,在一片金色云海之上缓缓而行,从袖中取出那张刚刚买到手的字帖,自嘲一笑。因为蛮荒天下那个头戴莲冠的年轻隐官刚刚下定决心要问剑托月山,而这幅《惜哉帖》的开篇之语就是当下浩然、蛮荒两个陈平安的共同感受了——惜哉剑术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