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翻越栏杆,来到渡船甲板上,笑道:“好剑法。”
小米粒赶紧将手中行山杖往地上一丢,立即觉得不妥,又赶紧捡回来,小跑向好人山主途中,小米粒轻轻拍了拍绿竹杖,聊表歉意。
陈平安说道:“去了趟五彩天下,见着了吴先生,他让我捎句话,与你问个好。”
小米粒抿起嘴,使劲点头不停,然后咳嗽几声,板着脸道:“吴先生客气哩。”
就像吴先生就在身边一样,然后一大一小两位老江湖,见着了面,在那儿客套寒暄。
陈平安弯下腰,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小米粒笑得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就将绿竹杖和金扁担都抱在怀中,一只手牵住好人山主的袖子,一起散步,轻声道:“我回头在落魄山,多备些瓜子、糕点和小鱼干。”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有,还是小米粒想得周到。”
小米粒问道:“好人山主忘啦?”
陈平安低头望去,故意一脸疑惑道:“怎么讲?”
小米粒笑哈哈道:“周到周到,我姓周嘞。”
陈平安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如此。”
自家落魄山,就没有陈灵均不敢惹的修士,当然也没有小米粒拿不下的长辈。
飞升城那边,宁姚坐在一间屋内,在为那个名叫冯元宵的小姑娘指点修行。桌旁还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显得极为古怪灵精,正在高高举起手中一方印章,借着灯光,看那印文。
这是她从某个家伙宅院厢房那边桌上“捡来”的,宁姚倒是没拦着,只说让她记得还回去。
印章不大,印文很多,刻着一些寓意美好的吉语:书生意气剑仙风流神仙眷侣儿女情长。
陈平安离开飞升城之前,给宁府留下了好些春联和福字,也没忘记给丘垅和刘娥这对夫妻档的新酒铺写一块匾额和几副楹联。
一位重新远游的白衣少年,在夜幕中独自御风,闲来无事,便高高举起手臂,双指并拢,在空中带出一连串的流光溢彩。
落魄山山脚那边,如今暂任看门人的是仙尉。仙尉是假道士真书生,穷是真的穷,亏得素未谋面却佩服不已的大风兄弟留下了那座书山。故而他每天也没闲着,不是看那个叫岑鸳机的女子武夫,沿着山道阶梯来回走桩,就是用心翻阅大风哥的那些珍藏书籍,一些书页间,每当有那“略去不提”的段落,便会夹有一张纸,原来是那位才情惊人的大风哥自己提笔,写下数百字不等的精彩内容。
我大风哥真乃神人也!直教人看得心肠滚烫啊。绝顶高人,吾辈宗师!
陈灵均来到山脚这边,看着仙尉老弟把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缩手缩脚窝在椅子上边,所幸还拎着个老厨子亲手打造的手炉,不过仙尉老弟最近瞧着心情很不错啊,每天都跟发了大财差不多。
陈灵均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笑道:“好歹是个修道之人,怎么这么经不起风寒?”
仙尉叫苦连连:“下五境修士,天寒地冻的,更难熬啊。灵均老弟你也太不知民间疾苦了。”
陈灵均笑呵呵,没说什么。
以前在那黄庭国御江水域,其实是知道一些的。御江水神兄弟在那些年里,耗费了不少水府香火,让辖境之内避开了数场旱涝天灾。
仙尉好奇问道:“大风兄弟啥时候回来?”
陈灵均摇头道:“难说啊,回头我问问老爷吧。”
确实十分怀念郑大风在落魄山看大门的那段岁月。
人生两无奈,男人空有才学没背景,女人空有脸蛋没背影。
是郑大风说的。
我要为天下才子佳人辟出一条相思路。
也是大风兄弟说的。
落魄山上,大管事朱敛今天先后接待过两位客人,吴鸢,上柱国袁氏女婿、国师崔瀺的学生、如今新处州的刺史大人;还有一位离京就任宝溪郡太守的荆宽。
老厨子又去后山,为那两位曹氏子弟指点了些拳法。
然后朱敛就返回前山,因为莲藕福地那边有人“敲门”,是沛湘。
如今掌律长命不在山上,这件事就交由朱敛负责了。
朱敛开门后,笑问道:“有事?”
沛湘眼神哀怨。这位狐国之主的一双秋水长眸,好似在问,在你眼中,如何才算有事呢,没有事,便寻你不得、说不上话了是吧。
愁绪如山,都攒在眉头,情思似水,都流到心头。
朱敛笑了笑,将手中的袖炉递过去:“出来散散心也好。”
一起去往山顶,沛湘说了些莲藕福地如今的天下形势,朱敛言语不多,只是耐心听着。等到沛湘说得差不多了,朱敛才问了她一些狐国的近况。
一边聊天一边走,到了山顶白玉栏杆旁,朱敛凭栏而立,眺望远方,山风吹拂,他以掌心按住鬓角发丝。
沛湘看着朱敛的那张侧脸,没来由想起一句书上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一个名叫师毓言的年轻男子,好不容易从公务中抽身歇口气,坐在河边,嘴唇干裂,取出酒壶,喝了口烈酒提提神。
冬天攒下的满手冻疮,马上要新春了,也没有痊愈。今年是注定无法回京过年了,只是寄了封家书回去。
他所在的大崇王朝复国极正。正值壮年的皇帝陛下,这些年励精图治,大崇无论是山上口碑,还是国势底蕴,都不差。
不过相比那个北边的邻居宝瓶洲,大崇王朝在桐叶洲所谓的复国最正,自然只是跟本洲各国做比较,属于矮个子里边拔将军。
师毓言前不久新收了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幕僚当那账房先生。老人姓章名歇,自称来自北边小龙湫的一个藩属山头,在一位并无当地朝廷封正的潢水大王手底下担任末等供奉,在潢水水府担任账房多年,只因为一桩小事做得不妥当,那位潢水大王不念旧情,给了一笔盘缠,几枚雪钱就打发了,让他卷铺盖滚蛋。
师毓言转头望向身边那个幕僚,问道:“老章,你是山上神仙,虽说境界不算太高,可好歹也是个观海境,赖在我身边,到底图个啥?”
之前老章与自己相熟后,还曾主动登门投帖,跟他爹聊了一次,不然身边贸贸然多出一个练气士,爹岂会放心。
师毓言那个当刑部尚书的父亲,私底下费了不少气力,找了几个相熟的仙师,去查过“章歇”的底细。那小龙湫,在以前的桐叶洲,兴许算不得一流仙府,如今可是个数得着的大山头了,何况在中土神洲还有个上宗大龙湫做靠山,而小龙湫几个藩属势力里边,确实有个不起眼的潢水水府,里边有个账房先生,就叫章歇,方方面面,都对得上。
而这个山上仙师,确实行事老到,想法奇特。师毓言之前有个才高八斗的穷酸朋友,苦于科举不顺,始终无法扬名,老章一出马,马到功成。师毓言按照老章的那个方案,找了几个以清谈著称的大崇士林雅士、文坛名宿,在京畿之地,其实没几个钱,就办了一场贵游蚁聚、绮席喧闹的文人雅集,再请了几个托儿,假扮附庸文雅的商贾,一路上各有筵席,然后让那朋友假扮乞丐,衣衫褴褛,持木杖托破碗,吟道情诗,一路与人讨要酒喝,便有商贾为难乞丐,出题“苍官”“青十”“扑握”,让对方必须分别诗词唱和,才可饮酒。乞丐大笑一句,“松竹兔谁不知耶”,之后一步作一诗,顿时赢得满堂喝彩,一路过关斩将,到了那拨文豪所在的凉亭,更是即兴赋诗一首,技惊四座,喝过酒便扬长而去,等到亭中有人惊呼其名,众人才知此人姓甚名谁,将其视为“谪仙”,一夜之间便名动朝野……
事后师毓言便问老章怎么想出这种法子,老幕僚说自己不过是借法于古书古人古事而已,老章当时还喟叹一声,那位书中人,是真有才学的,不是这般取巧。
如果说这桩事还是务虚,另外一件务实的事,就真让师毓言对老章刮目相看了。原来是有拨关系只算半生不熟的家伙,与师毓言的一个要好朋友合伙做买卖,做了几年,因为包揽了不少地方上土木营造的生意,那个朋友看上去确实挣了个盆满钵盈,当年还想要拉师毓言入伙,只是师毓言对挣钱这种事情打小就不感兴趣,婉拒了,尤其是担任工部官员后,就更不可能了。老章听说过此事后,就立即让师毓言提醒那个朋友,师毓言将信将疑,不过还是劝了朋友两次,但是朋友没听,结果现在那个朋友果真就焦头烂额了,因为所有账面外的银子,在短短半个月之内就都被抽走了,只留给朋友一个空壳子和烂摊子,朋友四处借债,拆东墙补西墙,依旧不济事。
而这个名叫章歇的老苍头,自然就是小龙湫的首席客卿章流注。
只是一老一年轻,一个既不像元婴境老神仙,另外一个也不像工部侍郎。
从京城到了地方,一路上还好说,沿途驿站的伙食招待,按官场规矩走就是了,只是到了陪都新址,就真是风餐露宿了。其实营造陪都一事,名义上是京城的工部尚书领衔,可如今真正管事的,就是右侍郎师毓言。
地方城镇与文武庙、城隍庙的重建,山水神祇祠庙的修缮,还有那些山中皇家、官方道馆的修缮事宜,只要想做事,就像没个尽头,凑巧又摊上个真心要做点事情出来的工部侍郎。
一些个原本想要借机名正言顺捞一笔的,遇到了这个如此懂行的工部侍郎,其实也头疼万分,年纪不大,门儿贼清。年轻侍郎这一路南下,不少地方就都在早早修改账簿了,跟朝廷讨要一万两银子的,如今主动减少到了七八千两,一处山神祠庙,更是直接减半。
而这一切,当然归功于师毓言身边的这个老幕僚,不然师毓言哪里懂得那些山上木材的成色、价格。
不过一些个不钱的匾额、楹联,年轻侍郎都是用上了自己的家族香火情,这也是老幕僚的暗中提点,说断人财路是大忌,总得补偿一二,官场规矩要守,亦是不妨碍人情,何况官场里边,很多时候给面子比给钱更管用。其中一处河伯府的金字榜书,师毓言甚至私底下请父亲务必帮忙,老尚书这才厚着脸皮与一位大伏书院的君子求来了一幅墨宝,而这处河伯府,也是唯一一个不与工部哭穷、不与户部乱要钱的,故而如今这位以脾气臭、骨鲠清流著称朝野的小小河伯,逢人便说师侍郎是个清官,更是能臣,我大崇有此侍郎,定然国势昌盛。
洛京灯谜馆一别,章流注与戴塬这两位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先是各回各家,然后便开始各有谋划。
身为首席供奉的章流注,先回到那小龙湫,做了些安排,很快便动身去往大崇王朝,最终找到了那个名叫师毓言的年轻人,用了个化名和假身份,开开心心给这位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的工部侍郎当起了出谋划策的幕僚。
侍郎大人的名字不错,禀道毓德,讲艺立言。
刑部尚书是典型的晚来得子,自然将这个独苗宠上了天,什么棍棒之下出孝子,不可能的事情。况且师毓言虽然风流不羁,可如果撇开那桩荒唐事不谈,在官宦子弟里边,确实算是一等一的有出息,凭真本事考中的进士,货真价实的天子门生。
章流注笑答道:“我当然是看中了侍郎大人的前程广大,不可限量。”
师毓言笑道:“老章你说这种话,有没有诚意?你自己信不信?”
章流注斩钉截铁道:“我当然信!”
师毓言气笑道:“消遣我太甚!”
章流注摇摇头:“公子何必妄自菲薄。”
给这个年轻侍郎当个出谋划策的幕僚,老元婴半点不委屈,更谈不上将就,一来是觊觎那至今空悬的国师一位,再者他确实与这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年轻侍郎性情投缘,毕竟师毓言这家伙,在户部担任小小员外郎的时候,为了某位心仪仙子在胭脂榜名次更高些,就敢私自挪用三百万两银子,一股脑儿全部丢给了云窟福地的神山,差点掉了脑袋,连累他爹擦屁股,砸锅卖铁,四处借钱,也未能全部补上欠款。如果不是皇帝陛下看在刑部师老尚书劳苦功高的分儿上,老人又是头等心腹的扶龙之臣,且治政干练,绝非那种只会袖手清谈的文官清官,估计儿子早就连累老子一并吃牢饭去了。
事情的转机,还在于师毓言受不了老爹的长吁短叹。他爹也不打骂,好像心死如灰了,就当没生过他这个儿子。
娘亲时不时就故意在爹那边以泪洗面,一个劲说都怪自己管教不严,其实毓言是不坏的,以后肯定会改过自新,说不得哪天就成熟了,有担当了,便是一家两尚书的光耀门楣,就凭咱儿子,也是可以指望一二的,只说京城里边,这些年因为缺了那么多官员,个个都靠着荫封当上官了,可良莠不齐,又有几户同僚的子孙,是如咱们毓言这般凭真本事考中二甲进士的清流正途出身……等到了儿子这边,妇人可就不是这番措辞了,只说让儿子别怕,你爹还当着刑部尚书,是当今天子的股肱心腹,朝廷缺了谁都成,缺了你爹万万不成,如今咱们大崇啊,只有你爹敢对那些山上神仙老爷,为朝廷和陛下说几句大嗓门的硬气话,不然你看礼部的刘尚书,还有户部的马尚书,他们行吗?放个屁都不敢的。只是记住啊,这些话,就是咱娘俩的悄悄话,莫要外传,不然你爹就要难做人了……
师毓言当时实在受不了那个氛围,爹看自己不顺眼,娘亲总把自己当孩子,他一气之下,便干脆出门游历,天大地大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结果遇到了一位姓周的知己,好像是宝瓶洲人氏,自称道号崩了真君,给师毓言留下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师毓言就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诤友,此外还有三枚神仙钱。回到京城后,师毓言才知道那是山上的谷雨钱,所以一下子就补上了户部财库的全部亏空。
在那之后,就是师毓言重返官场,却不是回户部当差,而是出人意料去了工部,还是当员外郎,在京城官场都以为这家伙准备开始捞偏门钱的时候,师毓言竟然成天就待在工部档案房里边,用心钻研起那些颇为枯燥乏味的土木缮葺、营造范式来,足足小半年过后,就主动揽了一桩苦差事。年轻员外郎甚至还自己掏腰包,请朋友帮忙找人,带上了几位暂时在家中的老水工、匠人一同出京,就像那位周兄说的,没理由能当好一个左右逢源的纨绔子弟,却当不好一个天底下最好当的好官。
结果倒好,以前当那京城纨绔班头和不孝子的时候,父亲至多就是语重心长教诲几句,再传授一些官场上的讲究和忌讳,等到师毓言觉得自己开始真正做事,瘦了三十多斤,手脚满是老茧了,在父亲这边,反而不落好,自己几次回京述职,父亲一口一个逆子、孽障。
不过如今好多了。每次等到师毓言离京,老尚书都是提醒儿子别忘了吃饱穿暖,翻来覆去,也就是这么句话了。
师毓言摇摇头:“别当我傻啊,我可是知道些山上规矩的,你们这些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即便下山步入红尘是非窟里,所谓的历练,无非就是个志怪书上所说的财侣法地,所以第一等选择,是像那虞氏王朝积翠观观主,当个护国真人,身为羽衣卿相,身份贵不可言。好处嘛,自然是取之不尽了。第二等,是给朝廷当内幕供奉,类似北边那个宝瓶洲,在大骊宋氏手上捞块刑部颁发的无事牌。再次一等,就是给类似一州主官或是漕运都督这样的封疆大吏,当个家族客卿,而且天高皇帝远的,一样有诸多好处可捞。要是给京官做家族客卿,哪怕是像我爹这样的六部主官,终究是在天子脚下,至多算是实打实的清客,可好歹面子上也有几分光彩,偶尔碰到些事情,兴许还可以帮忙说上话。最次一等的,也是投靠那些各有财路的豪阀世族。找到我,我就是一个没啥油水可挣的工部侍郎,老章,你自己说说看,算怎么回事?”
“要说升官,我当然是想的,可要说发财一事,就免了。老章,你要是今天不说实话,我不敢留你在身边的。”
章流注感叹一声:“事到如今,老章我也就不继续藏掖了。实不相瞒,我是那位崩了真君的山上好友,他姓周名瘦,是宝瓶洲一座……小山头的首席供奉,而我刚好是那边的不记名客卿,至于我作为小龙湫的外门谱牒修士,又怎么给宝瓶洲仙府当了客卿,这里边就又有些曲折了。年轻时,我是个逍遥快活的山泽野修,曾经跨洲游历过宝瓶洲,老龙城、神诰宗、云霞山都是去过的,就与周兄弟认识了,虽说我当时只是个洞府境,可那会儿的桐叶洲修士在宝瓶洲,呵呵,很风光的,完全可以当个龙门境修士看待。周道友当年与你分别后,游历过云窟福地,北归返乡之时,就专门去潢水水府找过我,劝我树挪死人挪活,与其在那水府不受待见,每天受闷气,还不如来你这边。他说在大崇王朝认识了一个叫师毓言的年轻人,志向远大,以后当个一部尚书,不在话下,就让我在大崇京城这边好好经营,就当是养老了。”
师毓言听得一愣一愣的,果真曲折,无巧不成书!
关于那位道号崩了真君的周瘦,师毓言这些年只在父亲那边提起过。
父亲只说此人绝对不会是一个什么半吊子的中五境练气士,是不是宝瓶洲人氏都两说,极有可能是个世外高人,甚至说不定就是一位结了金丹的陆地神仙。而且父亲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个小道消息,说本洲的某处镜水月,就刚好有个道号崩了真君的山上仙师,出手阔绰,除了这个大名鼎鼎的道号,还喜欢自称“龙州姜尚真”。
不过宝瓶洲北边,好像确实有个龙州。
师毓言当时就纳了闷了,老爹你一个刑部尚书,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山上轶事。老尚书便说刑部有个供奉老仙师,和自己是多年朋友了,来自赤衣山,是个不管事的金丹境老祖师。老修士与那玉圭宗的姜老宗主不对付,每次领了朝廷俸禄,雷打不动的,就赶紧去那镜水月砸钱,破口大骂姜老贼。
老尚书开始听说此事,就吓了一大跳,于公于私,都不得不苦口婆心劝那个为数不多的山上朋友,小心被那姜老宗主找上门,凭你的小小金丹境修为,赤衣山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还要连累咱们朝廷跟着吃挂落。
不过那个老朋友大手一挥,信誓旦旦说那姜老贼色坯一个,生平只会钻女子衣裙底下看风景。还说他们这个帮派,自己虽然修行境界不算高,但是骂姜贼那可是一把好手,所以得以排第三,除了盟主,就仅次于那个财大气粗的崩了真君。
就连崩了真君都佩服不已,说老仙师已入炉火纯青的化境了。崩了真君还说要不是自己有几个臭钱,凭良心说,怎么都该是老仙师当那二当家的。
听崩了真君这么一说,老仙师立马就心里舒坦了,第二还是第三,争那虚名作甚,反正大伙儿都是凭本事骂姜尚真……
师毓言对那些神神怪怪的山上恩怨,半点不感兴趣,但是老章之前所在小龙湫那边,有个年纪不大的少女仙子,名叫令狐蕉鱼,师毓言对她倒是知道得不少,没法子,就是这个小丫头片子跟自己心仪的那位仙子争抢名次。
如今对于风月场所和莺莺燕燕,师毓言其实已经没什么想法了,偶尔在京城那边,朋友邀请,也会去喝几场酒,只是也就是捧个场而已。
尚未到而立之年,就已身居庙堂高位的年轻侍郎,如今唯一的感想,大概就是三个字:年轻过。
河上远处有靠岸小舟,有位船家女直起腰,抬手绾发髻。
师毓言看不清她的面容,不过无碍,光那份玲珑曲线就很养眼了。
各自收回视线,章流注和师毓言相视一笑,果然同道中人。
师毓言没来由感慨道:“跟着我这一路,我算是看出来了,老章你雅也雅得,俗也俗得,苦也吃得,福也享得,如果山上神仙都是你这样的,确实让我羡慕万分,说不定哪天当官当得不顺心,就跟你入山修道了,到时候你别嫌弃我资质差啊。”
章流注笑着摇头道:“大崇王朝有个当官的师毓言,会比山上多个修道的师毓言,要好很多。”
师毓言转头问道:“对我这么有信心?”
章流注点头道:“当然有信心,而且我对自己的眼光,还有那位周兄的眼光,都有信心。”
如今章流注算是嚼出些余味来了,什么周瘦,什么周肥,分明就是那个与青衫剑仙一起现身太平山门口的姜尚真!至于那个来自仙都山、自称崔东山的家伙,显然是故意将自己丢到师毓言身边的,这会儿不知道躲在何处,等着看笑话呢。这才叫真正的消遣我太甚!
结果章流注的后脑勺立即挨了一巴掌,然后一个神出鬼没的白衣少年使劲勒住老元婴的脖子:“老实交代,是不是在心里边说我坏话呢?!”
师毓言转过头,愣愣道:“这位是?”
白衣少年笑道:“我姓崔,如今是蒲山云草堂嫡传弟子,下山历练,刚刚云游至此,就来见一见老朋友。当然了,我与周首席更是拜把子兄弟。”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九真仙馆。
一处临水小榭,潭水清澈,水底游鱼,瞥瞥乎可数。
此地是宗门禁地,就连祖师堂嫡传都不可靠近。
仙人云杪身穿一袭雪白长袍,正在翻看两封旧邸报。
那个嫡传弟子李青竹,以前是变着法子找借口出门游历,如今由于在鸳鸯渚那边挣了个“李水漂”的美誉,估计甲子之内都不太愿意外出抛头露面了。
一位年轻女子姗姗而来,面容看似二十而弱、十五而强,不施脂粉,面若桃,穿白绫绿裙,光彩照人。她名为魏紫,正是云杪的山上道侣,也是一位仙人。
云杪放下山水邸报,抬头问道:“进展如何?”
有些事有点见不得光,小心起见,道侣两人就都没有用上飞剑传信。
魏紫嫣然一笑:“很顺利,要不是有文庙规矩在,将咱们那位宗主大人变成傀儡都不难,只需说是封山,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九真仙馆祖上阔过,传下来的法统道脉极为可观,符箓派、丹鼎派、绿章宝诰、龙脉发丘、兵家修士、纯粹武夫,甚至是剑修,都有各自道脉一代代传承下来,云杪的这位道侣更是机缘极好,拥有一座煞气浓郁的破碎小洞天,是天下鬼修梦寐以求的风水宝地,而她当年也确实凭借秘境里边的几道远古术法,从一个原本无望元婴境的金丹境女修,转去鬼道修行,从此破境顺遂,势如破竹。
云杪盯着她,提醒道:“绝对不可如此行事。”
魏紫伸了个懒腰:“省得省得。”
“省得”一语,是她的家乡方言。
南光照所在宗门大半底蕴,都在飞升境祖师一人身上,境界、天材地宝、神仙钱,都是如此。一众嫡传当中,明明不缺资质不错的弟子,可是到头来,南光照就只扶植起个玉璞境修士,当那绣枕头般的傀儡宗主。结果即便如此,南光照还是死了,而且死得极其意外。
山门口那边除了尸首分离的南光照,还有一行剑气凛然的刻字:“手刃南光照者,灵爽福地剑修豪素。”
豪素?当时几乎整个浩然天下,都不知道此人是谁,又如何能够手刃一位飞升境大修士。
从哪里蹦出来的一位飞升境剑修?又为何如此寂寂无闻?
要知道那场架,竟然连宗门那边都来不及出手阻拦,一场捉对厮杀就已经落下帷幕,死了一个飞升境老修士。
老祖师南光照这么一走,可不光是身死道消那么简单,他身上的几件咫尺物一并被剑光销毁了。这就意味着宗门的家当至少一下子就没了大半。
宗门财库,再戒备森严,哪有一位飞升境老修士随身携带来得牢靠?
老祖师南光照本就不得人心,那些个空有修道资质却境界停滞的老元婴早就满腹怨言了,所以等到南光照身死道消,一座宗门,就此人心涣散,那些供奉、客卿,早就通过飞剑传信,与宗门撇清了关系。就连一些个祖师堂嫡传弟子,都四散离开,另谋高就去了,反正以前是南光照有钱不给别人,如今宗门是真的没钱了。所以等到仙人云杪出手,名义上是缔结盟约,其实一座宗门就等于成为九真仙馆的附庸山头了。
当然不是那个玉璞境半点不怕引狼入室,实在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之举,如果拒绝九真仙馆,自家宗门就彻底垮了,哪怕退一万步说,骨头够硬,当宗主的拒绝了云杪的提议,这都不算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问题在于那拨怨气冲天的元婴境师兄弟们,都已经开始秘密谋划怎么篡位再瓜分家产了啊!
魏紫似乎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掩嘴娇笑不已,枝乱颤,好不容易才停下笑声,以手指轻轻擦拭眼角,最后模仿那位玉璞境宗主的口气,说了句老修士独处时的肺腑之言:“除了老子,从师尊到同门,全是一帮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货色。”
云杪闻言只是一笑置之。
云杪的传道师尊,也就是九真仙馆的上任主人,曾是南光照的山上好友,两位老修士在跻身飞升境之前,经常一同游历,双方几乎可以算是形影不离。因为云杪的师父,与南光照同境时,一直更像是个帮闲,以至于在中土山巅,一直有“南光照影子”的讥讽说法。
如今算是风水轮流转了。
云杪手中再无那支常年随身携带的白玉灵芝,便换成了一把雪白拂尘。
眼前这位道侣,曾是师尊的不记名弟子,云杪当年能够以玉璞境顺利接手馆主一职,并且坐稳位置,她暗中出力极多。
因为她前些年顺利跻身了仙人境,使得一座九真仙馆一双道侣两仙人。
大雍崔氏王朝,自古就有举国簪的习俗,与百福地关系极好。这里边又有个只在山巅流传的消息,传闻大雍朝的开国皇帝曾经为百福地挡下过一场“风波”。
九真仙馆虽稳坐大雍王朝山上仙府头把交椅,可惜大雍王朝境内,还有个比九真仙馆更加强势的涿鹿宋氏。
九真仙馆在云杪师尊离世后,就逐渐沦为了宋氏附庸。
遥想当年,九真仙馆最为鼎盛时,师父在内,一飞升境一仙人境三玉璞境,再加上四位供奉、客卿,一座祖师堂内,同时拥有九位上五境修士!在中土神洲,都是当之无愧的顶尖宗门。
涿鹿宋氏每隔十年,就会派遣一拨子弟和家生子来此修行。那会儿九真仙馆的任何一位祖师堂嫡传去往百福地,谁不是座上宾?
魏紫问道:“眉山剑宗那边?”
云杪摇头道:“不用多想了,免得画蛇添足。”
眉山剑宗的许心愿是宗主嫡孙女,还是一位老祖师的关门弟子,更被谪仙山柳洲器重。原本云杪是打算让李青竹与许心愿结为山上道侣的,两宗联姻,争取三五百年之内,将眉山剑宗收入囊中,现在云杪已经完全无此念头了。
魏紫瞥了眼几案,笑道:“怎么还在看这两封邸报,就看不腻吗?”
是两封出自山海宗的山水邸报。
云杪笑道:“外人不知就算了,你何必有此问。”
魏紫收敛笑意,小心翼翼问道:“若是某人哪天做客九真仙馆?”
不知为何,一想到此人,魏紫就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有余悸。作为一位仙人境的鬼修高人,魏紫相信就算面对龙虎山大天师,自己都不至于如此,而这份古怪心境,魏紫甚至一直没有与道侣云杪说出口,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心结。
云杪默然无声。
鸳鸯渚一役,仙人云杪与那位身份不明的年轻剑修打得有来有往,一开始所有人都当是个笑话看待,等到知道那位青衫剑仙竟然就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之后,原本一个板上钉钉的天大笑话,结果成了九真仙馆和仙人云杪做成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壮举。说不大,是一玉璞境剑修一仙人境的大打出手,当然比不了之后嫩道人与南光照那场两飞升境的山巅斗法;说不小,因为青衫剑仙是隐官。
但是云杪却觉得后边那场所谓的“山巅”较量,与自己那场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其中的凶险程度,根本没资格相提并论。
壮举?当然是!我云杪在那鸳鸯渚,等于是与白帝城郑先生问道一场!
你们这帮看热闹的,知道个屁。
云杪瞥了眼几案上边的邸报,上边写着年轻隐官在蛮荒天下的一系列作为。
白帝城那位郑先生,果然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了。
小有遗憾,如此一来,不说真相大白于两座天下,相信如今已经有一些明眼人,与自己一样,晓得了此事。不然只是一个玉璞境剑修的年轻隐官,真能在蛮荒天下折腾出那一连串惊世骇俗的事情?
有些秘密,就像一本书,因为太过珍惜喜欢,反而不愿意借给旁人翻阅。
要是那位“年轻隐官”大驾光临九真仙馆,云杪当然愿意配合郑居中继续演戏一场。何况郑先生由得他云杪不愿意吗?
与之相比,云杪由衷觉得双方境界、心智太过悬殊了。
北俱芦洲,三郎庙地界。
在北俱芦洲,三郎庙与恨剑山齐名,是一个最大的兵器铺子,只说三郎庙秘制的蒲团,一洲哪个仙府没有几张?
至于天底下独一份的灵宝甲,虽不比那兵家甲丸来得名头大,但是胜在价格便宜,价廉物美,而且三郎庙那些精通铸造的兵家修士,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打架,以及……能打。
一处仙家渡口,有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忙完了手头事务,独自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遇到那些眼高于顶、天王老子也得给我让道的练气士,男人就绕两步。他穿着厚袄,戴了一顶老旧貂帽,低头呵着气,最终来到一条小巷,这里有个熟悉的小饭馆,见里边暂时没有空位置,男人便揣手在袖,习惯性弓腰在门外小巷等着。
好不容易等到一张桌子空出,结果刚好有一拨客人登门,高大男人欲言又止,抬起手刚要说话,但很快又放下,那拨捷足先登的客人当中,有个跨过门槛的家伙,还故意转头看了眼门口的汉子,高大男人便笑了笑,伸手按了按貂帽,不计较什么,当然更像是不敢计较半句。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男人望向巷口那边,招手喊道:“小宣,这边。”
少年埋怨道:“柳伯伯,一通好找,怎么挑了个我都不知道的苍蝇馆子。”
被汉子称呼为小宣的少年郎,身穿一件泥金色法袍,身边跟着两位扈从,相貌清癯的老人,身穿一件黑色长袍,老人瞧见了饭馆门口的高大男人,笑着点头致意,两人是老熟人了,而且都是剑修,自己之所以能够投靠三郎庙,当年还要归功于对方家族的暗中鼎力举荐;那位女子扈从,挎弓佩刀,四十多岁,不过容貌瞧着还年轻,对远游境武夫而言,她算是很年轻的了。
汉子快步向前,笑着抱拳道:“刘老哥、樊姑娘。”
老人点头笑道:“柳老弟。”
姓樊的女子立即抱拳还礼道:“见过柳剑仙。”
汉子满脸无奈道:“骂人不是?跟着小宣喊柳伯伯就是了。”
女子笑了笑,对方客气,她当然不能真的这么不懂礼数。毕竟这个看着木讷的汉子,是一位成名已久的元婴境剑修,而且去过剑气长城,可惜未能在那边破境跻身玉璞境。
少年感叹道:“柳伯伯,好多年没见了啊。”
汉子笑道:“都是修道之人,不到二十年,不算什么。”
这个柳伯伯,在袁宣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去了剑气长城。
之所以印象深刻,当然是因为这位来自骡马河的长辈一点都不像剑修,一点都不像北俱芦洲修士,以及一点都不像个有钱人!
小馆子里边有了空桌子,汉子便带头走入,白发苍苍的老掌柜是个不曾修行的凡夫俗子,当然无法认出一个二十多年前来过店内一次的客人。
很快就有人认出了那少年的身份,先前那帮抢了位置的食客,发现那个窝囊废竟然能够和袁宣同桌,二话不说,丢下银子就跑路。你不打我我就不道歉,咱们双方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免得说多错多挨打多。
袁宣笑问道:“有过节?”
汉子摇头道:“没什么。”
袁宣埋怨道:“我临出门,太爷爷还念叨你呢,说你不懂礼数,哪有丢下礼物就跑路的道理。”
眼前这个柳伯伯,正是骡马河柳勖。骡马河与三郎庙是山上世交,关系一直很好,两边的老家主,年轻时就是意气相投的挚友。
柳勖向袁宣三人问过了口味,有无忌口,见他们都很随意,就熟门熟路点了几份招牌菜,笑道:“你家每天客人多,我碰到那些半生不熟的,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袁爷爷知道我的脾气。”
袁宣笑道:“柳伯伯,青神山酒水,如今实在是太难买到了。”
柳勖点点头。
袁宣却嘿嘿道:“好不容易托关系,找到了玄密王朝的那个太上皇,才买到了两坛!”
柳勖笑道:“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开销记在账上,现在就拿出来好了,今天我们喝了就是。”
袁宣讶异道:“就在这边喝?”
柳勖反问道:“喝酒不挑人,难道挑地儿?这是什么道理。”
袁宣这才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两坛青神山酒水,柳勖果然都揭了泥封,向店伙计多要了三只酒碗,开始给三人倒酒。一时间整个小饭馆都弥漫起酒香。
女子武夫会心一笑。好像与外界传闻不太一样啊。
柳勖曾经一人仗剑,剑光横贯一座王朝和数个藩属国,一路拆掉了七八座祖师堂。传闻他还曾单手持剑,以剑身拍打那位皇帝陛下脸颊数次,告诉对方不要欺负老实人。
柳勖端起酒碗,先向三人敬了一碗酒,只是喝酒前依旧没忘记让袁宣悠着点喝。
袁宣不太喝酒,与柳伯伯也不见外,就只是喝了一口酒,然后挤眉弄眼道:“柳伯伯,真人不露相啊。”
柳勖苦笑不已。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那次自己真的是喝高了,虽说不至于是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可如今在家乡,没少被人笑话。
而酒量一直不差的自己,之所以会喝高,就得怪那个二掌柜的酒后吐真言了,他说自己曾经游历过北俱芦洲,其间碰到的,有好事有坏事,但是要论山上的风气,放眼整个浩然天下……二掌柜当时眼神明亮,朝柳勖竖起大拇指,说是这个。这一下子就把柳勖给说得上头了不是,就多要了一壶酒,自己拿酒壶对二掌柜的酒碗,轻轻磕碰一下,就直接干了。
之后二掌柜就搂着自己的肩膀说:“柳兄,给自家兄弟捧个场?”
柳勖说自己不会这个,结果二掌柜就说:“有现成的,照抄就是,写字总会吧,好歹是骡马河的少当家。”
当时本就喝了个晕乎乎,柳勖就答应了,这才有了那块无事牌,第二天酒醒,去铺子一看内容,当时觉得还挺好。
袁宣双手持碗,笑容灿烂道:“是不是得预祝柳伯伯担任家主一事没悬念了?”
“你小子只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柳勖没好气道,“你喝你的,这碗酒我就不喝了。”
骡马河拥有一条跨洲渡船,做皑皑洲那边生意,被文庙征用之后,很快就又购买了一条,结果骡马河又主动交给了文庙。
据说是柳勖的意思,在家族祠堂里边,他力排众议,争吵得厉害了,就有一位长辈说:“你柳勖如今是家主吗?”
其实整个骡马河柳氏十六房都很清楚一件事,柳勖对这个家主之位打小就没兴趣,而柳氏谁不想最服众的柳勖能够顺势继任家主?
柳勖估计当时也是给气到了,当场就来了一句:“我来当家主你拦得住?”
结果那位长辈直接撂了一句:“好,就这么说定了,我拦不住,也不会拦!”
好家伙,敢情整座祠堂都在等柳勖的这句话呢。
用老家主的话说,就是用一条渡船换来一个家主,这笔买卖很划算嘛。
不过柳勖跟爷爷达成了约定,得等自己跻身了玉璞境再来主持家族事务。
这件事,三郎庙这边当然是知道的,柳氏老家主早就飞剑传信一封,跟老友显摆过了。
柳勖突然问道:“听说樊姑娘去过南边战场?”
名叫樊钰的女子武夫脸上略带愧疚之色,点头道:“出力不多,就像走了个过场,我自罚一碗。”
柳勖抬起酒碗,说道:“我在剑气长城那边也一样,那我们就都走一个。”
樊钰曾经独自一人去过宝瓶洲中部的陪都战场,是在那边由金身境跻身的远游境,只是她差点没能活着返回家乡。一次在战场上不幸陷入重围,浑身浴血,又被一位蛮荒妖族的山巅境武夫给悄悄盯上了,命悬一线之际,樊钰被一个名叫郑钱的女子大宗师救下,准确说来,是那位绰号“郑清明”的女子大宗师一把扯住她肩头,将她丢出了战场。
后来她专程去登门道谢,一开始那位前辈很客气,也就仅限于客气了。只是得知樊钰来自北俱芦洲的三郎庙,尤其是等到樊钰自称是三郎庙袁宣的扈从后,她至今还清楚记得那一幕,只见那位郑钱瞪大眼睛,露出一脸匪夷所思的奇怪表情。只是樊钰当时也没敢多问什么,毕竟对方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一位能够与曹慈接连问拳四场的大宗师。
袁宣放下酒碗,小声问道:“柳伯伯,你跟那位隐官大人很熟吧?”
柳勖想了想,说道:“还好,比那种点头之交略好,也算不上什么太要好的朋友。”
柳勖既不缺钱,也不好赌,二掌柜坐庄几次,都不掺和,加上又是个不苟言笑的闷葫芦,到了酒铺那边喝酒,也当不来什么酒托,就连一枚小暑钱一坛的青神山酒水,也休想自己掏钱当那冤大头,学谁都别学那位风雪庙大剑仙魏晋。
何况柳勖这辈子除了练剑一事,在衣食住行这些事上,从来就没讲究过。
不过柳勖说自己与陈平安只是比点头之交略好几分,还是他谦虚了,当不得真。柳勖每次到了酒铺那边,只要二掌柜在场,都会主动邀请他一起喝酒,当然每次都会殷勤万分问一句:“要不要来一壶青神山酒水?好不容易帮你留着的,今儿再不喝,下月初就又要被魏大剑仙买走了。”
袁宣继续问道:“听说他叫陈平安,是宝瓶洲人氏?”
“嗯。”
老人和女子武夫樊钰对视一眼。
“还游历过咱们北俱芦洲?”
“听二掌柜说过此事。”
袁宣赶紧抿了口酒,压压惊。
当年袁宣和刘爷爷、樊钰三人游历鬼蜮谷,曾到过那本《放心集》上边记载的铜绿湖,袁宣当时是奔着一种名为蠃鱼的珍稀灵物去的。蠃鱼鱼鳞金黄,生有双翼,音如鸳鸯,听说修道之士食之可以不受任何梦魇纠缠,而袁宣的一个家族长辈,恰好就需要此物。袁宣本就痴迷垂钓一事,不然小小年纪,也不会有那“袁一尺”的美誉,打窝一次,水涨一尺。
三郎庙有个袁宣得喊一声姑奶奶的女修,修道有成,驻颜有术,姿容出彩,与水经山卢穗、彩雀府孙清,至今都还是很仰慕昔年翩然峰峰主刘景龙。而这三位仙子,都跻身了北俱芦洲十大仙子之列。三郎庙这位,停滞在元婴境多年,就是一直为梦魇所困,以至于都不敢闭关破境。
“陈隐官是怎么个人?”
“小宣,你问这些作甚?”
“就是好奇。”
听到这里,柳勖眯起眼,伸手覆住还有半碗酒水的白碗,沉声道:“袁宣,要么就此打住,喝酒无妨,要么接下来的言语,小心措辞。”
姓刘的老剑修,与身为远游境武夫的樊钰,两人几乎同时感到一种窒息感。
老人亦是一位元婴境剑修,而且到此境界,要比柳勖早很多年,但是直到这一刻,老剑修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与骡马河剑修柳勖相比差太多了。
樊钰刚要为少年解释一番,柳勖斜眼望去,樊钰只好闭嘴不言。
袁宣倒是浑然不在意这份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气氛,笑道:“柳伯伯,你得敬我一碗酒了,因为我比你更早认识陈平安!”
当年袁宣在铜绿湖曾经遇到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对方是一位纯粹武夫,当时却身穿法袍,不过好像也是一位剑修。
双方离别之际,对方曾经笑言一句:“我叫陈平安,来自宝瓶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