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鸣,夏至,秋落,冬凛。
从未见过的花与叶,在破旧的窗外蜿蜒生长、绽放、凋零,并不知晓名称的雀鸟跃过长出绿芽的树枝,落向蔚蓝天际,不知何时又化为毛白唇红的狐猫,奔过飞扬的茫茫白雪。
潮起,潮落,人去,人往。
老格兰特在两百六十五年前的某个月夜下安详逝去,小小的纪念品店被他回归正途的侄子继承,在那处结婚、生子,子嗣在附近开了新的店,也许是因为此处的美景吸引了新的游人,搬来郊区的人逐渐变多,从原本无人问津的荒凉尽头,成为新兴的特色景点,即便是漆黑的无月之夜,成群结队的灯火也会使此地亮如白昼,在欢笑声与觥筹交错间显得繁华热闹。
唯一不变的,只有那间两层小木屋的画廊主人。
并非所有游人都会注意到这间不起眼的画廊,即便是举着啤酒从旁边打闹而过的年轻人,也多数会忽略这间在闹市中心的老旧建筑,只偶尔有些孩童会发现此处,开心地拉着父母的手进入,画廊里除了许多色彩缤纷的画作,还放着不少造型有趣的纪念品和糖果,价格相当低廉,能让游人轻易就能满载而归。
如果幸运的话,还会遇到神秘的画廊主人,可以和他畅谈一番,说不定还会赠送几幅小的画作,都是城镇里都少见的精品。
没人知道小木屋在这里伫立了多久,不知画廊主人的身份和岁数,不知他的目标为何,只知道他已经在此地居住许久,黄昏时偶会出现在新城区的集市,而更多的时候,是在夜晚人烟稀少之际,来到一座并没有多少游人知晓的海滩,安静地坐在岩石上眺望,但从不逗留到午夜,静坐片刻后便离开,仿佛是有着某种牵挂一般。
而今天,画廊的大门并没有如常开启。
和往常一样,和海滩上的居民微笑着挥手道别后,画廊主人踏上回家的小路,在午夜到来前回到无人的木屋,简单地脱下外套后便直接走向地下室,作为“贝洛克”的新伪装在行进中化为星点飞散,当他如常地进入地下室时,一头长至及腰的银发已经如瀑布般倾洒而下,将那张不属于人类的脸映照得微亮。
他是,恩泽。
三百多年前的他,曾是对抗恶魔、侍奉光明的大天使。
只是也许是成为人类太久了,能清晰地记载所有经历的光明核心开始衰败,不再能完美记录一切,经历了对他来说明明不算长的数百年岁月,这些刻入灵魂的字词却已逐渐模糊,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意识到自己曾经的身份,连仅有会看到这些名词的机会,都只在那些畅销的奇幻封面上,千万年间被设定好的生活,那些在转世中沉沦的时光,仿佛都遥远得让人记不清。
现在的他记得更清楚的,是上个礼拜去镇内购买画具时老板送的新品牌颜料,是前天一个游客和他讲得天花乱坠的笑话,是几个小时前当地居民为了庆祝节日释放的璀璨烟火。
他,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遗忘。
随着记忆逐渐褪色,他的内心似乎也稍稍变得平静,变得更加像一个普通的人类。
如今的他,已经能控制自己的负面情绪,不会轻易对他人的行为产生激烈反应,自然不必再像过去那样远离人群,尽管依然偏好平静的生活,以魔力使游人不会蜂拥而至,但还是居住在热闹的都市中,像一个普通画师那样生活着,正常地和到访的游人和居民交往,只要按照人类寿命定期更换名字和容貌,伪造出画廊主人的更替,就不会让人类感受到突兀。
比起曾经那在无尽光明中一成不变的天界生活,恩泽更喜欢现在这种平凡而简单的人生。
但即便他将过去那些日子彻底遗忘,他也会永远记得这颗在胸腔内持续跳动的心脏,这颗由黑暗魔力组成的、让他得以成为接近人类存在的器官,是来自于谁。
伊迪斯。
自两百多年前曾意外唤醒了一次伊迪斯沉睡的意识后,便再也没有成功让对方苏醒过。
之后无论恩泽如何努力用黑暗魔力凝聚这些破碎如尘的灵魂碎片,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们交织成和恶魔相差无几的小小人影,伊迪斯依然深深沉睡,甚至连原本带着些许执念的黑暗气息,也在那次苏醒后逸散得无影无踪,按照这样的状态,即便恩泽将所有灵魂碎片都成功取出,也无法触碰到埋葬其中的恶魔自我。
那轻得几乎听不清的“晚安”,就是对方最后的道别。
——这样就好了,我的存在只会束缚你,能这样醒过来和你交谈,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这句话是如此的清晰,即便过了几百年,仍然如同刻印在灵魂深处般回响着,不时就会在恩泽静静眺望着远方时升起,搅动他宁静的思绪。
耗尽了自己的一切,只是为了实现一个他人的愿望,最后成为连自我都没有的肉块,如同死亡般活着......
这样,真的好吗?
恩泽这样思考着。
只可惜人类的思维和感情实在太过复杂了,就算有了伊迪斯的心脏,有了对方说出的答案,他还是有太多不明白的事情。
看着黑雾中的猩红人影,偶尔他也曾想过放下,只要他不再以黑暗力量凝聚,就能将这些灵魂碎片重新收归体内,将所有的过去与困惑一并埋于灵魂深处,让这颗在胸腔内无知无觉地跳动的血肉成为纯粹的器官,关上地下室的大门后,他便是一个普通的人类画师,像一个平凡的人那样,带着几分迷茫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