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在这年最后一天前一晚谈妥了合同,顺理成章地留下来跨年。这座城市多次隐晦地出现在唐知更笔下,唐知更没有用心去掩藏,李时一猜便是。
他第一次来,轻车熟路地,知道要订哪家酒店,吃什么套餐,听到合作方无意间展露出来的方言俗语,新奇中掺杂着微妙的亲切。他在字里行间窥探唐知更的见闻与足迹,彷佛钻研一门学问。
好多卖热带水果的小店和摊头,酒店的自助餐厅里也有,看起来不及外边新鲜。遇到唐知更像做梦一样,他怀疑和合作方一起喝的茶里是不是兑了酒精,怎么随随便便就心想事成了。昨晚睡觉的被子也好软,沾到枕头撞进一团棉花糖里去,黑甜一觉。
李时起了个早,他今天制定了许多私人计划,他不知道唐知更去过的那家店在哪里,只知道通过唐知更创造的人物去揣测他本人的喜好和习惯,椰子鸡只喝汤不吃肉,雪蟹腿不能额外加一点佐料,开椰子很厉害。
李时决定出门慢慢找。他清楚地记得唐知更写,“陈设不多,正对一棵笔直的棕榈树。”
他罗列出攻略上附近几家店。不愿意打车,在车里见到的景色太虚无连绵,他想慢慢地走,去身临其境,去碰碰运气。
李时的运气一直不算太好,在事业方面的除外。他认真地走,途径商城大厦,柏油路,人行道,把一排排结着青果的椰子树刻进眼底。
第一家在商城四楼,李时环顾四周,寻找混杂在椰子树中的那棵棕榈树。他摸不清城市绿化的规律,仔细分辨两种极为相似的植物,找不到。
第二家第三家是网红店,陈设铺张。
第四家没开门。
他不感到失望,他的运气真的很一般,何况他已经用光了他的好运气——遇见了唐知更,得以多次近距离和他对话。多余的是奢望。
李时在路边小卡车上买了一个椰子。很嫩,露在顶端的椰肉轻松可以掐出一个指甲印。不怎么甜,有点酸,过早从椰树上下来,太心急,和他一样。
李时嘬着吸管,漫无目的地往回走。由于期待落空,回酒店的路变得漫长。他的衣柜里很久没有休闲类的衣物,来这里仍是一箱子西装。行走在街头,他把外套留在了酒店,白衬衫塞进西裤。手里捧着椰子,对李时来说是很反常的行为。
其实也没什么,他想。唐知更本来就是个例外。
他快走回酒店时,临近午饭时间。他才发现酒店有条后巷,一眼望到底,是满墙热烈盛放的三角梅。浓艳、蹦跳,瀑布似的,小小地倾泻下来。极温柔地触地,最底下的花慵懒匍匐着。
李时脑海里闪过唐知更文中一直颇具分歧的那句:“即便在阴天,远眺那里,也如有火光。”
是这个意思。
好奇怪,他心里并没有太多额外的情绪。他向前走,余光扫不到周围,满眼只有用力在盛开的三角梅。
李时珍惜它们,隔一步之遥细细地看。
四季如春的城市,处处洋溢着果香和海洋气息。鲜花常开,云蒸霞蔚。唐知更割开它的锦衣绣袄,袒露出一只只埋伏的跳蚤。
李时眼前浮现出画面,是唐知更书中片段的具象化。和眼前之景形成剧烈反差,李时定在那儿,动不了。
他处于混沌中,听到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清晰可闻,不是幻听。
“李时?”
李时转过身去,景色模糊成一片,他匆匆捕捉,瞄到了左侧墙顶上伸展而出的扇状叶子,然后是靠着一家店门站着的唐知更。
他好像,误打误撞找到了。
说不上来他的心情,复杂,又很兴奋,这几年来的情绪波动全交代给唐知更了。两条腿禁不住地往前迈,步子很大,太心急了。
手里捧着空了一半的椰青,到唐知更跟前的时候气都喘没匀。才几步路啊李时,跑这么丢人。他悄悄骂着,礼貌地说唐老师你好。
“我怎么哪都能遇见你啊。”唐知更逗他玩,但是勾着笑,看不出坏。
“花很漂亮。我......”李时噎住了,怎么解释都傻透了。他沉默着,头低下去,椰子壳里盛着一半的水,莫名很重。
唐知更站直,跨进店里,回头示意他跟上来。李时迈步前急忙抬头看了一眼,他依稀辨认,是一家主打椰子鸡的店面。地方不大,陈设确实不多,干净简单。这个点基本已经座无虚席。
唐知更问了李时的意见,熟稔地点了几道菜。“汤不错,你没吃过饭吧?”
李时摇头,他吸了口椰汁,把笨重的壳推到角落里。唐知更拿着手机,没有在看他。李时打开微信,朋友圈新增了一个红点。
他早上在酒店吃了椰丝卷和培根,是曾被唐知更评价为“不伦不类”的搭配。他试下来,烟熏味和甜味,的确不融洽。他拍了照发朋友圈,没想过唐知更会看到,并且点了赞。
椰子鸡是最先上桌的菜。唐知更舀了一碗汤递过来,“煮久了太甜,先喝汤。”
碗里卧了两块鸡肉,带着皮和油脂。李时忽视它们,专心喝汤。椰香清甜,淡淡的鲜,循序渐进,是让人很舒服的节奏。
他用筷子把鸡皮剔下来,瘦肉蘸料汁。李时吃不了太酸,青柠象征性挤了两小滴。肉嫩不柴,弹牙。他第一次吃椰子鸡,不算上唐知更的滤镜加成,接受度良好。
唐知更全程喝汤,没碰肉。李时吃得有限,剩了将近满满一锅。他和唐知更鲜有交流,轻微的咀嚼声淹没在人流的交谈中。
李时艰难地咽下一块紧实的糯米饭,坐正了瞧唐知更。唐知更举着筷子抬眸,问他:“不吃了?”
李时猝不及防和他对视,他慢吞吞地想唐知更筷子上那只红虾真是虽死犹荣,接着才答非所问又略显唐突地说:“唐老师,这顿我请你吧?”
唐知更戴上手套剥虾壳,一掰一挤,再把饱满的虾肉丢进李时的碗里。
“不合适吧。”他这才拿起第二只,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剥。
李时夹起虾,失态地咬进嘴里。他含糊不清地道谢,目光里泛着明灭的倔强。
唐知更自顾自地剥着,虾仁堆在一只没用过的小碗里。他仅吃了两三只,接着把小碗移到桌子中间。
他今天穿宽松的白T,咖啡色工装裤,头发还没剪掉,大概睡乱了带点卷。过分年轻了,像马上要背上吉他去讨生活。
李时在见过他本人之后,更加体会到他掺在文字里的不在意。唐知更随性之至,自在如风,没有固定形状,任何外力都可以塑造他。他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去哪,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甚至想把一盘虾剥完,即使不吃掉,也可以。
李时被激发出了莫名的冲动,他的右手缓缓绕过盛着残骸的碟子,纸巾盒,最后来到夹着账单的桌沿。他以不算小的动静抽出了那张薄薄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