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知更充耳不闻,无声纵容。他放下筷子,抽了一张纸巾。过了一会,他抬起头再次确认:“真的不吃了?”
李时点头,边跟着唐知更起身,先一步去吧台结了帐。唐知更在吧台拣了颗薄荷糖,低头拆进嘴里。他用舌尖抵着糖,推到口腔一侧,腮帮鼓出来。李时拿着手机,很不知所措地望他。
唐知更短促地笑了一声,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十八岁。他张开掌心,躺着一粒未拆封的糖。他随手一抛,抛到李时怀里去。“下午跟我走,晚上带你烧烤。可以吧?”
李时伸开臂膀,把糖和空气抱了个满怀。
跟着走,走去哪?
不知道,走就对了。李时走出了一点义无反顾的架势,当情绪外露到一定的程度,他身上每个细胞都活跃起来,蒸腾的,一股热。
唐知更挎起单反包。李时才发现他随身带了相机。
他落唐知更半步跟在后方,眼神追着唐知更走。走到巷口,李时回头看了一眼。
遗憾,也不太遗憾。
唐知更没带他坐计程车。
“其实可以扫码,不过用这个比较有仪式感。”他神奇地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拉着他坐上当地的公交。
没有目的地,他说,坐到哪算哪。
公交上烟火气浓郁,李时透过同车人脚边的购物袋、年长者鬓角的白发,和玻璃窗外的车水马龙,感受到一个城市的温度。
他突然觉得,或许唐知更看待事物的角度并不都是对的。这想法很荒谬,他曾经是坚定不移的唐知更拥趸。
他差点忘记了,有时候悖论之所以形成,是因为人与人无法共用一个大脑。他和唐知更有天差地别的价值观,唐知更的逻辑思路,也与他自己的大有偏差。
他崇敬,欣赏唐知更,未必要全部信仰唐知更。和唐知更3D模式相处后,现在他学会把唐知更分割开来。半个他迷人,半个他危险。
读过唐知更的作品,基本便能判断他本质是个与积极乐观向上毫不搭边的人。
他笔下没有泾渭分明的善恶,人性之复杂无一不刻在每个人物的基因里。
他从不用失望的词藻祈求读者垂怜,他冷眼旁观,仿佛只是在记录生活。
李时读他读得半知半解,朦胧且大动干戈。满墙的书柜装的都是他的书,塞不满就多买几本,既是收藏,也尽绵薄之力给唐知更冲冲销量。他是个商人,意图直接,他想唐知更多赚一点咖啡钱。
他对唐知更大概确实存在盲目崇拜。明明对这个人所知甚少,还是被蛊惑,一头扎进他无心布下的陷阱里去。
他们坐过一站又一站,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唐知更坐在靠窗一侧,他垂着头,睫毛好长,盖住黑沉沉的眸。他抱着臂,在颠簸和李时的侧目而视中睡着了。
李时朝他挪过去一点,期待他自投罗网掉到自己的肩膀上来。唐知更睡相沉稳,李时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许久,肩颈开始习惯性酸痛,仍然不见唐知更有一丝松动。
他坐正了,看看唐知更,再看看街景。
这一班车足够长,长到李时难以维持高度清醒的状态。他不困,但是眼球发酸,眼皮沉重。
阳光从厚重的云层里脱身出来,粗鲁地照射到唐知更半张脸上。放晴了。
李时侧腰过去,半举起一只手拢在唐知更眼前。这个动作很吃力,这班公交上没有帘子,他没有别的办法。
唐知更并没有睡太久,李时赶在他睁眼前撤回了手,关节有点僵。唐知更皱着眉头遮住眼睛,车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他转过脸询问李时:“下站下车?”
李时当然答应。阳光下唐知更的眼珠透亮如琥珀,眯眼很帅,这是迷人的部分。
机械女声播报下车提示,李时看了导航,才确定附近是一条沿海公路,海的中心有一座荒岛。
这一站名叫偷心岛。
他们下车,太阳出现以后气温上升剧烈,李时感到皮肤隔着衬衫在发烫。
唐知更戴上了一只耳机。坐车坐了将近一小时,现在临近下午三点,他小憩了一番,故而看起来精力充沛。
李时跟着他,即使对去哪里毫无头绪,仍阔步不疑地向前走。
“你怎么不说话?”唐知更面向前方,声音转转悠悠地飘过来。
李时没听清,他的耳朵像是被唐知更的另一只耳机堵住了,正在与他沉默地共享同一首音乐。
“啊?”
唐知更停了一步,等李时跟上来和他并肩。
“我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李时摇摇头,“没有。”他在心里不知足地道:想要的很多。
请唐知更吃一顿饭,哪里够。
唐知更无所谓地笑了笑,“哦——”,他单手掀开了耳机充电仓,然后啪的一声扣上,反复把玩,“有什么事说,我把这只耳朵留给你。”
李时的目光平移到他空闲的左耳上。耳廓软骨的中间,秘密地生着一颗痣。
李时的心脏变得极度柔软,他不知道唐知更究竟表达的什么意思。他自大地把这句话曲解成,他一直在听,他想听。只要我说,他就能听到。
沿途伴着海浪声。他们走在人行道,伏着公路边的护栏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