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了吧。”
他轻飘飘留下的一句话，像风一样快速消散，等人反应过来时语句的真假已无处验证。
自那之后裴明朗好像真的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在电话里撒娇，明里暗里询问自己的归期。
似乎那天的失控就如他自己所说，是一次“玩笑”，是不必当真的一件小事。
方见时不知道装傻是不是好事，但现在的他们除了保持沉默，似乎别无选择。
临近三月中旬的时候，果树结出了黄绿色、葡萄粒大小的果子。要不了多久，这些酸涩的果实就会成熟，变得酸甜可口。
不久前镇上的高中开学，孟英红下午放学回来，给果树浇完水后就地坐在树下，将本子铺在腿上写作业。
孟英红的成绩确实不怎么好，一张数学试卷磕磕绊绊做下来，大题全都只写了第一问，再之后就寸步难行、难添笔墨。
她抓了抓头发，牙齿咬着笔盖，大概是实在想不出思路，于是求助的眼神投向摄影机后的方见时：
“哥哥，你会做这题吗？”
这让方见时犯起了难，他将摄影机关上，走了过去：“我看看。”
高中毕业之后方见时就几乎没怎么系统性学过数学，大学时也只是偶尔陪着裴淮兰在图书馆学习微积分和线性代数。
他原本以为自己大概都忘光了，结果凑近了一看，这哪里是高中水平的题目，说是初中的题也不为过。
“…你们应该学了基本函数图像吧？”
方见时看了她的解答过程，字迹还算工整，可逻辑十分混乱，属于题目里给了什么条件就抓住乱套公式的解法：“你把图像画出来答案就有了。”
孟英红状若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画完图形后又开始抓耳挠腮，迟迟动不了笔。
方见时没法，只好接过她的笔临时当起了半吊子老师。最后一步写完，方见时皱起了眉头：“其实思路很简单的，你们老师没讲过解题方法吗？”
“不是的，老师讲了很多次，但我就是学不会……对不起啊，我是不是太笨了？”孟英红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
“……阿晴也说我笨，她比我聪明多了，回回考试拿第一，要是她还在学校读书的话，我就能问她题目了。”
拍摄那么久以来，这是方见时第一次从这个女孩口中听到别人的名字。
“阿晴是你的朋友？”
“是啊，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玩到大的，以前每次放学她都会和我一起照顾这片园子……喏，她家就在那边！”
孟英红伸长了脖子向山下望去，随后用手指向遮蔽在树林间的一处低矮瓦砖房。
远远望去，房子外的小空地上围了一圈篱笆。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正在里面劳作，他背上用扁担左右各挑着一桶水，步伐颤巍，好似马上就要摔倒。
孟英红说：“那个是阿晴的爷爷，阿晴爸妈很早就去世了，所以她一直和姑姑住。”
方见时看了一会儿，“…她和你一样大吗？怎么不读书了？”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孟英红的心窝。她唇角颤了几下，一副极力忍着不让自己难过的模样：
“她要嫁人啊，嫁人后她就和她阿郎出去打工了，不能读啦。”
“嫁人？”
方见时顿时愣在原地。
不说现在的小姑娘大学一毕业就结婚的都不常见，十七岁都还是未成年呢，怎么领结婚证。
孟英红扯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阿晴姑姑不想花钱给她读书了，就让她去相亲，收了彩礼。”
“在我们这儿，女方家里收了彩礼就不能反悔了，不然名声可臭了，还得赔两倍彩礼钱。”
“我妈让我出去打工的时候，阿晴说打死也不能去，她让我好好读……可是我这么笨的人，就算读了书又怎么样呢？”
她攥着卷子的手指有些发白，黑色字迹因纸张的扭曲而变得支离破碎。
方见时看见她强颜欢笑的侧脸，只觉得有一块石头重重压在心口，喘不上气来。
“不过我还是会好好读书的，阿晴说了，读了书就有钱了，到时候我要什么就有什么。”
说着她笑了笑，往后一靠，整个身子依偎在羊奶果树上：
“小一是我和阿晴一起种的，去年结果我们俩都高兴坏了，但是没卖出去，阿晴和我就把小一结的羊奶果全吃了，打的嗝都是酸酸甜甜的。”
她用手摸了摸粗糙的树皮：“要是现在阿晴在的话就好了。”
这样的话，阿晴就能教我题目。阿晴比我讨喜多了，她一点也不小家子气，比我更适合上电视……
勇敢、聪明、大方……孟英红可以说出无数条阿晴的优点。
自己生性怯懦，初中时脸上长了很多青春痘，因此在学校经常被一些男同学笑话，都是阿晴挥着拳头帮她打回去的。
阿晴说长痘痘不是一件丢脸的事，开别人玩笑才丢死人。
从小到大，她们两个人都是手挽着手，在院子里的公鸡打鸣时一起下山读书，又在夕阳当空喘着气沿山路追逐打闹回家的。
……那样的日子明明没有过去多久，但又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