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被不悦冲昏了头脑，裴明朗才会说出这样一句前后不搭、自相矛盾的话来。
但他很快清醒，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漏洞。
总有人会高估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分量，以为用自身胁迫就能使人就范。殊不知这本身就是一场不对等的交易，它只能对心软者生效，无爱者依旧会束手旁观。
将这种方法运用到极致纯粹的，是在商场里被父母惯坏的小孩。撒泼打滚、哭闹不止，将自己的眼泪当作武器，用来博取亲人的怜爱。
裴明朗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早已过了撒娇卖乖的孩提时期。
但在明白自己一时冲动下出口的话语在旁人听来有多幼稚好笑的时候，他那时的第一想法，竟是想要做回一次小孩。
无理取闹也好，撒泼打滚也好，只要能安抚他不祥的预感，让那虚无缥缈的爱变得触手可及，那就够了。
然而这个身处两难的夜晚，给裴明朗带来不幸的同时，也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冷静头脑。
裴明朗垂眼靠在树上喘息了片刻，抬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前方。
他想，如果方见时真的对自己心存怜惜，又怎么会忍心离开。拿自己去赌一个人的真心，也许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不知过了多久，裴明朗感受到打在脸上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他全身已被雨水浸透，上衣紧贴着皮肤，散发出一种不适的黏腻感。
他的身上还带着从高处滚落时留下的疼痛，额头的伤口彰显出无法让人忽略的存在感。因为雨水不断冲刷的缘故，明明不算太深的伤口，此刻都未停止血迹的弥漫。
但裴明朗来不及处理了。他回想之前跌落的时间和速度，预估自己离山顶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裴明朗靠树歇息片刻后，一只手拿着手机照明，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前方不远处粗壮的树干，借力攀登而上。
这样是很费力气的，尤其是在手机很快发出电量不足的提示之后，裴明朗心中有一瞬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他知道自己几乎看不到在今夜走出这片山谷的任何希望了，只能徒劳地消耗力气，咬着牙在逐渐微弱的光亮里前行。
最后一丝光熄灭时，周遭便彻底陷入了一片幽深的黑暗。
当体内流动的温热血液与冰冷雨水隔着皮肤、肌肉与血管互相接触，巨大的温差让裴明朗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
耳边的雨滴声和黏腻的触感提醒着他，陷入这样的处境不是他的想象，而是事实。
裴明朗是一个擅长从失败里总结教训的人，这样的习惯从小养成。比如自己滑雪为什么会频繁摔倒，为什么乐谱明明熟稔于心了，演奏时却三番两次出错。
他会根据这些失败的经验规范个人的行为，避免自己重蹈覆辙。
此时往日习惯作祟，让裴明朗不由自主地探究是什么造成了他如今的困境。
他将全身重量放在树干上，闭眼回想，脑海里映出的画面却只有一个背影。
那个背影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无论他怎么靠近，自己都没有办法触碰到这个人真实的温度。
裴明朗这些时日一直沉浸在自给自足的幸福里，少年初次恋爱拥有的热情胜过一切。直到那次电话两端单方面的争吵浇息了他内心熊熊燃烧的大火。
他开始探寻他们的恋爱开端有多么的不同寻常。
那天晚上方见时为什么会主动提出做爱的请求，又为什么第二天就答应和自己同居？裴明朗是一腔热血，那方见时又是因为什么？……这是正常恋爱关系该发生的事情吗？
为什么方见时有时会望着自己发呆，就像在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为什么当自己提出让他见自己的母亲，尽管那时只是一个玩笑，他都会像被惊住一样瞬间苍白了脸呢？
他思来想去，失眠一夜，最后想到了自己曾经说过却早已忘却的话：
“不如爱我吧，见时哥，”那时卑微求爱的少年将自己放到最低姿态，生怕惹恼了对方一样飞速补充道:
“我不介意你把我当成他的替代品。”
他说这话时，是希望方见时听进去前半段。但如今想来，也许他听进去的是后半段。
口上说着不介意，其实裴明朗介意死了。
他一点也不想方见时把他看作一个替代品，他不敢想自己得之不易的爱要归功于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又薄幸的男人。
他是裴明朗。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但是如果、如果当时他不这样说，就无法获得方见时的爱的话，那么即便重来一次，他想自己也还是会小心翼翼地，将难过藏在心里，然后对他说：
“我不介意你把我当成他的替代品。”
就像现在，即使裴明朗明白是自己的冲动与担心令自己置入这般处境，他也还是会在接到那通电话后，不顾一切地赶来。
裴明朗在黑暗中无声发问，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恳求这场雨、这座山，这片陌生的土地：
为什么人总不能满足呢？为什么得到了就会想要更多？欲望为何无穷无尽没有上限？
……假使他也和我一样，此刻正在受着这样的苦难，我愿意一并承受他的那份，只希望他能早点喝上一口热汤都好。
就如同绝对的无神论者，终究也为爱折了腰。
——
雨还在下，只是被淋湿的人变得麻木了。
裴明朗倚靠着树干坐在地上，半睡半醒间他听见一阵叫唤，连同手电的灯光不断往他这边扫来，几乎就要打到他脸上。
裴明朗顿时醒了过来，大声回应着，扶着树站起。从山上滚落留下的后遗症此刻体现出来，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像断了一样，由里向外散发着疼痛。
来人听起来不止有一个，他听到裴明朗的声音后，大声用方言朝同伴喊了一声，周围的脚步声越发密集地朝自己这里涌来。
打头的人穿着雨衣，只露出一张疲乏显老的面容来，正是王帅立。他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裴明朗的脸，“可算是找着了！”
说着他看了一眼裴明朗，这个男生穿的衣服已经沾上了大量的泥土，额头上还带着被石子磕破后的血迹，很明显是从山上摔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