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前日,亲兵们先扛了嫁妆过来,随行军士披红挂彩,莫说十里红妆,便是二三十里也望不到头。两架子兵器装不进箱,枪林刀树般立在骡车上,满城百姓嬉笑相随,都道小相国这桩亲事怕是要见血光。
下午果然见了血光。傅守之亲率数骑,一团旋风似地冲进后院,将鹿羊尸首堆成小山,一只死熊摆在最显眼处。虞彦被血腥气熏得掩袖欲走,强忍着听傅守之夸耀——他那一族原本世居北度山,靠打猎为生,彩礼以男方猎获的野兽为上佳。
“你瞧,这都是我给你打的,从没听过谁比我打的猎物还要多的,你高兴吧!”
虞彦斜望向那座尸山,微笑道:“我心中甚是欢喜,不若这就请人料理了,明日酒席之上也好一飨佳宾。”
成亲当日,府上张灯结彩,一路吹吹打打。虞彦又是整宿没睡,迎亲、过门、拜堂,一串礼节走下来,半点纰漏没出,却是头重脚轻,踩在棉花上一般。待要向高堂奉茶时,见两把椅子俱是空空,忽地心头一痛,从七年丧乱大梦中彻底醒来。
盛洲落陷时,他从龙伴驾,爹娘殉难于鞑子铁骑之下。因知虞彦是大梁文臣中主战派之首,贯人特地送来两颗人头,顺带一封梁奸操刀的檄文,骂他是趋炎附势之徒,弃亲恩于不顾,枉为人子。
傅守之守了他一夜,压手压脚地紧抱住,生怕他一跳起来便要寻短见。傅守之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满眼血丝,粗着嗓子道:“沾了这事的,上上下下,我都给你杀干净,一个也逃不掉。"
“多谢你,可我爹爹阿娘已经没了……”虞彦说着孩子气的话,浑身抖得厉害,偏偏哭不出来,人已经木了,不愿再顾念一己之悲,只想着谁人无父无母,若不光复神州,还有多少骨肉离散?
靠着这一口气,撑到了王师北定,内忧外患依然不绝,别说三年丁忧了,连扶柩归乡的几十日也抽不出。
铺天盖地的红艳,最热闹繁盛的光景,忆起老爹笑道:“吾儿须牢记,娶妻娶贤,务寻一饱读诗书的佳妇,莫要贪图美色。”他娘骂道:“你个酸腐书生懂什么,女子情性温柔是头一等的,心疼我们佩之的便好了!”
他心想,傅守之不读书也不温柔,更不是女子,爹娘大约不喜欢。不过虞彦自己倒很满意,他从小就想,若得一人,与他能如爹娘那般有说有笑,这日子便有滋味了。
夫妻对拜。虞彦低下头,一直在眼眶打转的泪水落了下来。盖头摇荡,傅守之盯住眼皮底下那一方小小的锦绣地,忽见它被洇湿了一点,他心头紧缩,伸出掌心,正好接住了第二滴泪,悄悄攥紧了。
两行红烛分列,萧鼓声稀,虞彦跌进了洞房。其实没谁敢灌他,可不知怎地就醉了,大约是尽兴的缘故。
傅守之坐在床边,很大的一个。罗帐垂下浓重影子,一身深深浅浅的红,犹似浴血。
虞彦心脏漏跳了一拍,倒是稍微清醒了些,拿起小桌上茶壶,倒了杯冷茶,也不喝,只是转着杯盏玩,慢吞吞道:“还以为你早就自己掀了盖头。”
“知道我等得不耐烦,还敢磨磨蹭蹭,快过来!”
漫漫的红纱里,虞彦的声音也如醉梦一般,“我倒有些不敢了。”
虞彦本以为傅守之闻言必要屁啊娘啊地骂上两句,不料那厮只是重重一喷鼻,“没得反悔了!”
虞彦轻轻一笑,终于掀起红盖头,“那可说好了,虎奴,咱们以后就是夫妻了。”
傅守之毫无新妇的羞怯,立即抬起头,盯住了虞彦,双眸极亮,像跳动着两团小火苗,却渐渐有些恍惚。
元平三年的七月初七,二人在定水渡口初见,虞彦也穿红,一身红色官袍,稳稳立在舟头,袍袖如云般舒卷。
纵然身后追兵厮杀声盈天,怀中幼帝扯着嗓子大哭,其人依旧不失风度,还未至岸,先腾出一只手,冲傅守之一揖,扬声道:”傅将军率众义士勤王,功在社稷,加镇北军游击将军,全军赏赐,战亡者亦有追封。”
傅守之早已看直了眼,倒没去听他在说什么。
一干兄弟率先炸了窝,一个叫“大哥,他喊你将军!你成将军了!”另一个心眼多些,“那鸟厮说话算不算数?老大你可得叫他画个押!”
随行迎驾的县丞急忙担保,虞家四世三公,小虞公子虽然年少,却是内制之首,形同实权宰相。他一言既出,将军定能永葆荣华。
傅守之抿紧了嘴角。那人一见面便开出筹码,是怕他起了歹心。可他又当真是什么好鸟?落草为寇的佃奴一个,占了山头,早几年必被朝廷当作反贼给剿了。
谁成想鞑子打进关,他接应邻县百姓躲进山里,稀里糊涂壮大了起来;再与贯人干上几仗,稀里糊涂成了敌后义军,名头越打越响亮。
起先只是为了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