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父出身于普通的商贾之家,自小就一门心思学经商,才半大点个子的时候就能把一把算盘拨得吧嗒吧嗒得响。若非看账本需要,可能连字都不愿意花功夫去认。
而宋母家里是正正经经的书香门第,宋母虽只是个庶出的小姐,却也是读过好几本正经书的。她还喜好诗词,得闲了就会捧着本诗集,坐在自家院子里不声不响就能看上一天。
两人相遇的那天,正是一个暮春。
院里的樱花已经谢了大半,时不时有花瓣随着春风簌簌地落。不知从哪来的少年趴在墙上,眯眼对着在树下看书的少女笑,可少女又不认识他,便了只低头继续读书。
她拈起书页翻至下一张,纸上恰好是杜工部的一首绝句: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这些天,楚恒案头的卷宗又高了不少,即使是住在行宫里,他也被公务缠得每日都脱不开身,宋燃青竟是一连十几天都没见上他一面。
也是偶然听见宫人们的闲谈宋燃青才知,本已经被镇压了叛乱的荆州、青州二地,这些日子又闹起了水患。雪上加霜的是,朝廷派去赈灾的官员还贪了墨,送去的物资被克扣了不说,这事还被有心者抖了出来,在民间传开了。
不多日,有一帮人在夜里趁乱,在那官员下榻的客栈里纵了把火。翌日清晨,这人的脑袋就被人发现出现在了城门头上。
二地叛乱再起,青州的知州也在混乱里丢了性命。好在荆州那边勉强压下了城里的暴乱,关上了城门,严防死守,不准任何人进出。
即便这样,荆州城里的死伤依旧不少,加上水患后的救灾才刚起步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计划,现下城内的人手、物资都不够,荆州还是一片片的废墟。
说话的小宫女说及此忍不住垂泪,才知她昔年是随家人从青州逃难来的京城,故乡那边好不容易安稳了几年,却又出了这样的灾祸,小宫女止不住泣涕涟涟。
却未过多时,也不等同伴安危,她又自行拿帕子擦了泪,俯身到另一个宫女耳畔,以手遮唇作掩想说些什么,却仍被耳力极好的宋燃青听见了她那句小声却大胆的话——“还好有今上。”
宫女们并不知晓,她们心目中英明神武的楚恒陛下,已经被烦困得近乎要病倒了。
楚恒前些日子刚收到二州的叛乱的消息,连夜召了几位大臣到行宫商议,还被算是他半个太傅的老臣在私底下教训了一通,批评他近日做事颇为骄奢淫逸,都发生了这般大事了还不迟迟不搬回宫里上朝理政,成何体统。
楚恒没法说他是在备孕的实话,只能硬着头皮挨了通训,他憋了一肚子火,结果第二天就害了病。
其实若说病倒也算不上,只是他浑身乏力得厉害,食欲不振,但也没发热没咳嗽,不似风寒,倒像是夏乏。楚恒体质特殊,从不愿多让人摸脉,为了疑似夏乏的问题特地请何太医跑来一趟似乎又过于大费周章,不如等回宫了再做打算。
不过确实耽误太久了,也该回宫了,楚恒揉了揉太阳穴,喊来了小安子着手安排回宫的行程。
安公公领了旨迟迟未走,楚恒才反应过来他满脑子全是后嗣和政事,竟是连时间都没给个准话,随口就道七月初吧。话音刚落,他却似想起了什么,心念一动之间,又把回去的日子推到了七夕之后。
七夕那日傍晚,楚恒终于主动召见了宋燃青,却并非在寝殿中,而是派人将他带到了一辆停在行宫门外的马车里。
宋燃青进马车时,楚恒已经在里面了。
多日未见的楚恒清瘦了好些,侧身倚在座位上的靠背上,单手支着下巴,神色恹恹。听见宋燃青行礼的声音,也只微微偏头看他一眼,眼神在宋燃青头顶发冠上稍稍停留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再度望向车窗外。
宋燃青刚在楚恒对面坐定,就听车厢外马鞭啪的一声抽响,车轮咕噜咕噜转起,马车也随之缓缓起步。
车内两人听见那道声音,神色皆是古怪了起来。
宋燃青一边观察着楚恒的神情,一边起身,小心翼翼地又坐到了楚恒身侧。
楚恒难得没有什么表情,凤眼半耷着,眼角斜飞,瞧着格外懒散。他原以为宋燃青会就着马鞭的话题说些下流话,可宋燃青只是一手贴上了他的手,又顺着楚恒的手臂一路向上,直接把楚恒半搂进了怀里。
“陛下累得都瘦了。”
楚恒对他适时的熨帖很是受用,没有一点抗拒,甚至还主动顺着动作,把头靠在了宋燃青的肩膀上,微微叹气,说:“确实让人烦心。”
宋燃青拨开楚恒额前的碎发,爱怜地亲了亲他的额角,帮他缓缓地按揉两侧的太阳穴。
被证实了这段时间的冷落和忽视确实是因为楚恒忙于政事,他却没有自己预想里的开心,唯有心疼。
虽然宋燃青未再主动开口,但是实际上自从楚恒问过他生辰后,他就一直在掰着手指数日子。
二十岁的生辰,应是家中长辈主持及冠礼,再请贵人取字的。宋燃青双亲早亡,现下他又离其余族人万里,在这般情况下,楚恒贵为天子,给近臣赐字自然合情合理。
只是天子给臣子赐字,自然是无上荣耀,今朝以来还未听说谁得了此殊荣的。宋燃青生怕楚恒不愿给他这个恩赐,甚至已经在背地里僭越地给自己起了两个字,好让楚恒能为他随口选择其一,他也可以自作多情地认为这也是恩宠了。
可七月初三的生辰当真到了,楚恒却未有任何表示,甚至他连楚恒的面都没见到。好像楚恒问的那句话确实只是床上随口之语,没有任何用意,听罢了也就过去了,算不得数的。
宋燃青又做不出到楚恒面前主动讨要的事,便也只能安慰自己,陛下只是忙于公务,分不开神。
楚恒享受着宋燃青的揉捏服务,倒当真觉得少了点疲惫,胸口中憋闷的那口浊气也散了大半,心情也明朗起来。
明明小安子也常为他按头的,怎么效果还有能差别……
楚恒若有所思,约是还有节日的原因吧,楚恒掀起车帘一角,马车外,游人如织、灯火如昼,街边摊贩林立,一片欢声笑语,是十足的过节气氛。
楚恒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街上相伴出游的一对对年轻男女,又偏头去看目光一直黏在他身上的宋燃青,笑得意味深长,“今日是乞巧节呢……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