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那年被父母卖到了陶家,夫人给我取了新的名字,叫和安。
和和满满,平平安安,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后来我听其他的下人聊天才知道,陶府其实不缺人手,况且七岁的我又黑又瘦,比同龄的孩子矮了半个脑袋,根本做不了什么事,没有缺心眼的人会花一两银子买这样一个只会吃饭的小黑耗子。但偏偏夫人买下了我还给我吃穿,他们不会说夫人缺心眼,只都说夫人是大善人,我也实实在在是这么想的。
夫人不仅善良,而且还很漂亮。我没读过圣贤书,不像别人会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只是每次夫人坐着轮椅在院里的紫藤树下发呆时,我总会藏到院子的角落里偷看她,夫人坐了多久,我便看夫人也看了多久。
好吧,我承认,这也是因为我在府里确实没有什么正经活要做。夫人把跪在街头的我买进了府里却不管我,从未吩咐过我一句话。侍奉夫人的嬷嬷便安排我去厨房打杂,可我还没有灶台高,连个水桶也拎不动,那帮人嫌我碍手碍脚只会笑着说一句臭小子滚开。
我卯足了劲暗暗发誓,将来一定教这帮瞧不起我的人刮目相看,长得又高又壮,要不然我连夫人的木轮椅都推不动,岂不是闹了天大的笑话。
我照旧经常去夫人的院子里偷偷看夫人,不过我也给自己安排了别的任务,比如要跟护院的那帮粗汉子们扎马步、挥拳头,吃饭时要从盆里多抢些肉。
多吃肉才能长高,才能保护好夫人。
我给自己设想了很多假想敌,比如手持刀剑的劫匪,比如凶恶的豺狼,比如在睡前大通铺里小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发出下流笑声的男人们,我和安大侠砰砰两拳之下,一个个都被我打得口吐白沫,跪地求饶。我便推着轮椅带夫人跑出了陶府,夫人从轮椅上站起来,拉过我的手和我一起跑,她看不清的面容里似乎带着笑。
至于再后面的故事我也不知道了,因为我庆方的起床动静给吵醒了。
庆方是老爷房里的小厮,他比我大四岁,算是府里我唯一能说得上话的朋友。所以我当时扭捏了两下,还是没忍住和他分享了我做的美妙的梦,并委婉地向他表示了被他打扰而错过了结尾的愤怒。
庆方听完却只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我,“夫人怎么会在府里遇到坏人?被你带出府了才危险吧,你个呆子!”
我不想同他继续聊天了。
我翻过身朝他挥挥手打算继续睡会儿,但此刻明明屋里没了那么多汉子的呼噜声,我却越发清醒,困意全无。
我清楚庆方说得是对的。
我在府里经常能见到老爷,嗯,也就是夫人的相公。老爷长得很高,年逾不惑瞧着却还是三十岁的模样,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我第一次见到老爷时,他甚至还微笑着挥挥手招来我,弯腰拍了拍我的头,嘱咐我:“好生伺候夫人。”
我心里想的是,还用你说。
但实际上,我即使跪着,腿也在止不住地抖,根本不敢抬头看他,依稀是跪着说了“小的谨记”之类的木讷回答,老爷便走过我,径直进了夫人的院子。
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躲进了院门旁的小草堆里,趴在地上,手心全是汗,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好在只过了一盏茶,老爷就离开了院子,脸上依旧带着最常见的那个笑容。
老爷只有夫人一房,夫人膝下有两个孩子,一个是陶郁少爷,一个是叫阿曼的小姐,
我不太喜欢陶郁少爷,可能是他长得太像老爷了,都是浓眉厚唇,面孔方圆,不论见谁都喜欢笑,唯独眼睛长得和夫人一样,眼眶窄而圆,眼珠子是最深邃的黑。只是明明相似的眼睛,长到少爷的脸上,就莫名多了股算计的意味。当然也可能是陶郁少爷年方十四,个头就和老爷的眼睛齐平了,因此才让我心生怨怼。
夫人似乎也不太喜欢这位少爷,每次少爷来请安时,夫人从来都不见他,少爷就只在院门外磕两个头,然后离开。此时他不笑,看着似乎又不太像老爷了,不过他一转身,那个离开的背影又和老爷像了个十成十来。
庆方给我分析了一通,他觉得我纯粹就是嫉妒少爷有这么好的阿娘,才处处看少爷不顺眼,更何况怎么会有阿娘不喜欢自家的孩子呢?
我不愿再和他多说,故作老成地抱起手臂,学着他的话骂他:“你个呆子!”
夫人的喜欢与否怎么能看不出来呢?夫人不喜欢老爷,不喜欢少爷,在这偌大的府邸里,夫人最喜欢的怕就是院里的那棵紫藤了,当然,是除了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