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春冷暖无常,阴晴不定。白日还是晴空万里,暖阳和煦,傍晚时一场春雨便猝不及防将这似夏的暖意驱走,变得料峭轻寒起来。
细雨绵绵,淅淅沥沥下至深夜还未停歇。
熄了烛火的卧房内,谢景杭躺在窄小的矮榻上睡不着,双手放在脑袋下枕着,听着门外雨滴自房檐潺潺流下,敲在青石板地台阶上的轻响,盯着房梁发呆,心中思虑着这几日的种种。
自那日从诏狱救出严彧已过了十天,张焕瑾那边倒出奇地没再来找他的麻烦。城中对严彧发出的通缉也未撤回,沈家和官府仍然派出了大量的人手在搜捕他。
谢景杭怕经此一事会暴露严彧的行踪,故将他转移到城郊的一处偏僻小宅院中。
此处比之南棚坊位置显然要隐蔽得多,来往人少,更为清静安全。因是谢家的房产官府的人也不会来盘查,也便于严彧安心养伤休息。
刚刚救出严彧,查看他身上的伤势时,即使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看到那人浑身布满的青红乌紫淤痕,淌了满腿已然干涸的血迹,和腿根处被烙铁烫得血红糜烂的皮肉,谢景杭仍是不禁心如刀绞。
遍体鳞伤加之小产重损,严彧高烧昏睡了三天三夜,谢景杭便如此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三天三夜。
烧退后转醒,严彧撑着虚弱的身子挣扎着坐起身,沙哑着嗓子,焦急问出的第一句话便是:孩子,还在吗?
谢景杭一时语塞。
那刚满三月的胎儿,在严彧于狱中遭受淫辱折磨时,就已经流产夭折了。待到被救出时,严彧的生命都已危在旦夕,那孩子更是无力回天。他的身子又因流产和大量麝香入体,受到重创损伤,本就不同于女子,不宜受娠的体质,以后也再难有孕了。
不忍他大病未愈又要伤心过度,谢景杭隐瞒了后半段。但也自知胎儿之事如何也瞒不住,只能抓住他放在腹上冰凉颤抖的手,又扶着他躺下,坦然同他说了大夫确诊的实情,再试图温声宽慰。
得知胎儿夭折的消息,严彧愣了几秒,又张了张苍白颤抖的唇,却没吐出一个字来。他就着谢景杭的动作乖乖地躺下,睁着眼睛直直得望着床幔发呆。
那鹿儿一样的眼睛此时却如同一口干涸的枯井,没了神采,也没了泪,就那么呆呆地睁着。
谢景杭看着他,心头涌上不知名的苦涩,抓住严彧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他难过地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复看着严彧柔声道:“对了,彧哥哥,几日前我去沈府探望友人,曾看到别苑有人进出伺候着,许是新住进去了人。我猜,也许可能是敏姐姐也说不定。待你伤好了,我再去问问。若真是如此,那就能择个时机将她救出与你团聚了。我想,敏姐姐见你如此定会很伤心,所以,你还是要保重身体才行。”
听闻他的话,严彧瞳孔微动,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又兀自转过头去,躲过他关切的视线,将脸上的表情藏在阴影里。
谢景杭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抽泣声,低到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只见那瘦削的肩膀微微抖动着,片刻之间又停住。
又过了一会谢景杭才听到那人哑着嗓子低声应了一句,声音微弱,带着一点哭腔。
“好。”
这便是严彧最后一次提到那胎儿的事。自这以后,他没有哭过也没有闹过,宛如那夜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每日都按时乖乖地服药,吃饭,一切如常。只是也很少说话,经常坐在一处独自发呆。而每每深夜,又总是被梦魇缠身,嘴里喃喃惊恐梦呓着,清早起床时双眸红肿,满脸干涸泪痕。
谢景杭每夜在他床边守着,自然是知道的。他心中忧虑,严彧虽表面上看似平静,实则郁结于心,将伤痛憋在心里,担忧哪日他情绪失控,做出傻事。
然而谢景杭却不知如何是好。
他虽已知晓了严彧的身份,也多多少少打听到了些严家和沈家的恩怨,但对于沈恒煜和严彧之间的爱恨往事,他无从得知,也无法细问。
虽不愿承认,但谢景杭知道,于严彧而言,他始终是个不能全然信任的局外人,不然当初他也不至于着急从小院逃走,阴差阳错落到张焕瑾这个昔日结仇之人的手中。
思及此,心中不免难过。
他很想做些什么,如果他能早认识这人一些,多了解这人一些,或者,更成熟一些,也许严彧就会愿意相信他,依靠他,向他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