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臻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他看着床帐怔愣一瞬，记忆仍停留在自己带着叛军逼宫的时刻。情报中西北战事急转，皇帝病重，太子调兵前去边境支援，亲信立刻劝谏，说这是他以皇次子之身上位的唯一机会。然而在他包围皇都时，本应被遣走的那十万军却全副武装地出现在城中……待他明白这是皇帝与皇兄设下的圈套时，两名跟随他的心腹亲卫已有一个当场被乱箭射杀。李明臻只记得自己当时仓惶跌下马，随后便失去了意识。思及此处，他焦急地翻起身拉开床帘，却见另一名亲卫正的尸首自尽悬于梁上。
李明臻心下大惊，左右环顾，自己果真已经身在宫中。战败被囚，一切晚矣！先前逼宫时的雄心壮志消磨殆尽，李明臻绝望之中生出一股死志，跌撞着翻箱倒柜寻找器物自裁，竟真找出一把剪刀。可他毕竟是金尊玉贵的皇子，手持那利器对准脖颈，又移到心口，再移到手腕，却双手打战，怎么也刺不下去。
正当此时，忽有太监进屋通传，见李明臻意欲自戕，尖叫一声：“二殿下不可！”几名高壮侍卫立即冲进屋里将他拿下。李明臻双手被扭在身后，不得已弯腰受制，几度挣扎不脱，心中倍感羞辱，呵骂道：“什么东西也敢碰我，还不快放手！”侍卫却置若未闻，太监笑了一声，态度恭敬，脸上却却是遮掩不住的轻蔑：“二殿下，陛下传召。您就是……也得等陛下裁决才是，还请不要为难则个。”
听闻皇帝传召，李明臻仅存的几分骨气也泄了，再没力气和太监争执，失魂落魄地被侍卫一路押入皇帝寝殿。这地方他是常来的，进了屋，侍卫将他朝地上一压，他便被迫跪下来叩首。待抬眼去看，皇帝正襟危坐在椅上，仍是那重眉星目不怒自威的模样，哪有一点病态？李明臻心中百感交集，出口的却是凄惨一笑：“辛苦父皇与皇兄设下这般妙计，原来你们早已疑心了我……”随后凄然长叹。李明臻骨像似父，皮像似母，英俊之中几分婉柔，垂泪起来颇有些楚楚可怜。
李敬不为所动，知子莫如父，他这次子喜怒无定，惯有几分痴态，最会顺势攀附，因而只朝下冷冷看去，李明臻脸上悲怆果然敛去一半，露出些许僵硬的难堪。李敬这才平静道：“不过是粗浅试探，你就这般沉不住气。不堪大用。”
夺嫡落败，还被生父如此贬斥，李明臻两肩发抖，又悲又痛，心内腾起一股无端怒意，他朝前膝行两步，却被侍卫眼疾手快立刻押住。李明臻冠发散下一缕垂在颊侧，狼狈落魄，只仰起脖子，愤恨道：“那是因为父皇从来不曾教我！什么御下之术，什么帝王策，就连奏折您都不叫我看……您只教给皇兄，何曾教过我！”
“那是因为你皇兄是太子。”李敬冷声驳斥，眼见李明臻红了眼眶。堂堂皇子被侍卫抓着实在不成体统，李敬摆手叫他们将人松开，李明臻用力甩开侍卫的手，一身锦衣蹭得满是褶皱，几乎扑上前跪在皇帝腿边，抓着他的衣摆仰脸泣道：“只因为他比我年长？因为他是皇后所出？父皇！我到底哪里比不上皇兄？！”李敬看了他这仪态全失，疯妇般的模样不禁皱眉：“人贵有自知之明。”李明臻啜泣两声，厉声哭道：“父皇的心从一开始就是偏的，你按着储君养他，他自然样样合你心意，那我呢！我就不是父皇的儿子吗？父皇可曾真正栽培过我？我不甘心……我若不争，你怕是一辈子也不把我看在眼里！我真正不甘心……”
李敬不再应声。说到底，不过是自知万事全休，便意图推诿过错，百般歪缠。消息虽是他故意放出，却没料到李明臻能办到如此地步，心中其实有些许刮目相看，但如今看来，身陷颓势不敢殊死一搏，也没有审时度势周旋之智，实在难成大器，心下失望，态度也更冷酷几分，将袖一拂，目视前方道：“瑞王李明臻，贪心不足，罔顾伦常法度，意图篡位谋反，按律当斩。但为存皇家颜面，以佑德行……”
此话一出，李明臻惊欲断魂，照祖宗惯例，下半句便要赐他鸩酒白绫命他自尽了，连忙骇然道：“父皇！”将李敬后话拦下。李明臻此时真已怕了，紧抓住李敬衣袖，连声直叫父皇，泪盈于睫：“父皇饶了我吧！我，我一时糊涂……我虽然糊涂，可从未想过谋害父皇！”见李敬不言语，更面色煞白：“我……我再不踏进皇都了，我自请贬为庶人……父皇，父皇！你别杀我，别杀我……”
李敬垂眼看去，终究是自己疼宠多年的皇子，委身膝边求他饶命，纵然帝王无情，此刻也难无情。自然，若他真正动了杀念，也不会再见一面，而是直接命人赐死罢了。见李明臻再无半点惺惺作态的余裕，李敬才继续道：“你是糊涂。你未曾想过谋害朕，那太子呢？”
李明臻只觉头脑一白，如坠冰窟。先前没人对他提前太子之事，他以为派去刺杀的人已被截杀在叛军队伍之中，是死无对证，原来竟然已经败露……他不敢询问，只抬起眼去看皇帝那深潭般的双目，试图从中读出一二细节。若太子已死，皇子之中唯有自己能够继承大统，难怪自己犯下滔天大错还未被处死。可若太子无事，自己也能得从轻发落，只怕刺客得手，却没能一举击杀……李明臻思绪纷扰间面色不定，忽然发觉，李敬此言并非笃定，或许只是询问。定神一看，对方果然面露失望之色。原来是诈唬！李明臻浑身颤抖，瘫坐在地，难忍啜泣出声。
李敬道：“既然刺杀太子，就令太子来定夺吧。”李明臻连连摇头，李敬对他还有八分的父子情份，太子对他可没有兄弟之情！但为时已晚，也不容他拒绝，片刻之间，太子已从内室出来。李明臻仰首去看自己兄长，李明昭极似皇帝，形容端肃，华服玉冠一丝不苟，才经历宫变，斗败了兄弟，面上却难以窥得一点喜怒痕迹。只是略略对视，李明臻便感觉被毒蛇盯上，半句话也狡辩不出，紧张地滚动几下喉咙等待兄长发话。不知这对嫡亲父子之前商议过什么，李明昭轻描淡写一笑：“父皇宽仁，儿臣愿效一二。臻儿虽然有过，但终未酿成大错，儿臣不欲手足相残，使父皇蒙受丧明之痛。”
李明臻尚未安心，又听李敬说道：“死罪可免，但活罪无可免。即日起削去李明臻亲王之位，废除皇子身份，贬为白身。将宫中长荣殿改名为承安殿，将其圈禁其中，不得外出。”
逃过一死，虽身败名裂，再不能奢求其他。李明臻落魄垂首，不料李敬话还未完，继续道：“还有……此番宫变，实乃朕疏忽管教之过，致使次子目无纲纪，恃宠僭越。今次不能再饶过，赐杖刑二百，在殿外执行，即刻吩咐下去！”
李明臻一时怔住，待宫人退身出去传旨才反应过来。廷杖五十便使皮开肉绽，判一百者归家后多有死亡，一百之上，不死也是残废。皇帝不要赐死他，却要判他两百廷杖。李明臻不可置信，惊怒交加，声音凄厉哽咽：“父皇！你这是要我死？”李敬不予作答。李明臻还欲再问，侍卫已上前将他架住，“请”他出去。李明臻徒劳挣扎，泪如雨下，侍卫眨眼间却已将人拖到了门口。李明臻不甘地回头看去，皇帝正坐，太子侍立，父子二人俱是同样的平静淡然，毫无一点要打杀亲子庶弟的愧疚不忍，心中恐惧绝望已到了极点，直到被拉出殿外仍呜咽着叫喊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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