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的手被须佐之男牵着,对方的体温透过冰凉的鳞甲传来,像是给了荒勇气让荒往前走了一步,更靠近他的坤洚。
他没有回答,须佐之男便是笑笑。
“我想我本不该问这样的问题,这样对你很不公平,”须佐之男注视着荒眼中的那一轮明月,它晃动了一瞬,“但如今我与你为结契之人,命脉相系,而那日我在你所创造的世界之中看见你被村民……送往大海之中,那般冰凉的海水,我到现在仍旧记得……说来也是奇怪,我早该习惯大海,可看见你那般样子,我却又感到大海的陌生。”
就好像那样冰冷的海水,在那一刻将荒的心浇透,也将须佐之男的心浸没。
直到现在须佐之男对于他和荒的结契仍是有些迷迷糊糊,过晚的分化使他缺少了太多坤洚对天乾应有的共感,荒一直陪伴在他的身旁,让须佐之男在失去荒的那段时间才终于醒悟过来,他和荒各自站在了两处河岸之间,而中间是一条弯弯绕绕的时间长河。
也许让他感到陌生的不该是大海,而是荒眼中的世界。
“那晚上你睡着后,我想了很久,我想我们过去在星海之中的约定,想我离开你身边的千年岁月,也想你……想你这一千年来该是如何度过的,将你推入万劫不复的,是我们的约定,还是我……”
“须佐之男,不是你的错,”须佐之男直率的目光不曾有半点回避,但是这不代表荒会让他坦然地继续说下去,“别说了,这不是你的错。”
像是为了安慰爱人,又像是特意强调他的这段旅程是由自己决定的,荒拉着须佐之男的手,像了两人在一起久了,性子便会越发相似,他也固执地说了第二遍“这不是你的错”。
星光借着夜色洒落在池水之中,也洒落在须佐之男身后的披帛之上,他能在荒的眼里寻到月亮,也能寻到自己的倒影,荒坚定的言语,让须佐之男一时耳根都染了红。
“你这话也就哄哄小孩子有用……”须佐之男低声的嘟囔着,竟是开始逃避起现实来耍起了小性子。
“你这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没、没有,你说的我自然信,都信,”荒看见须佐之男心虚地看了自己一眼,像犯了错的小孩子,倒真有点像是在哄骗小孩子了,“我只是觉得,如果没有这些事,荒你也许会更自由一些……”
“须佐之男大人,”荒压低了声音,就连身旁苇草里的夏虫都不敢去偷听,须佐之男任由荒揽过自己的腰,将自己拥入怀中,“如果你执意要这般想,那我更希望今后你能负责。”
“负责?什么负责?”须佐之男有些迷茫地将荒微微推开些,在这方面实在过于单纯的他一时竟没能明白荒所说的是什么。
“这就需要您自己去想了。”荒放开人,嘴角带着笑意地继续往前走着。
“荒!你还没回答我呢!我刚才的问题你没回答我!”
须佐之男也许没能等到荒的回答,但是他看见荒为他停住脚步时,还是将手自然而然地交给了对方,夏夜之中荒那因着龙鳞有些凉意的手让他觉得非常舒服。
在皎洁明月和万千星辰之下,好像荒便会这样一直牵着他的手,在往后无数个日夜,与他并肩而行,相伴相随。
但是宁静的夏夜终在一阵闷雷后戛然而止。
原本今夜月明星移,该是人世最为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但是此时滚雷穿过层层黑云,天际之处雷光夺目,明月被云层遮掩,何论星辰,人世便整个陷入黑夜。
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庭院之中一时间像是炸开了锅,大大小小的妖怪们进进出出,属于荒和须佐之男的那间单独的小屋子一时围满了大妖小怪,就连平日里最为聒噪的式神们此时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屋内乱作一团,偶尔能听清属于须佐之男痛苦的呻吟声从屋内传出,桃花妖还有花鸟卷似乎在争论着什么,而荒跪坐在门前,低垂着头,双手置于腿上捏成拳,用了些力,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还好如今是在夜里,光线不大明亮,没有人看清荒低垂着头脸上该是什么表情。
庭院之中还跪着一众高天原的医者,为首的年迈老者更是深感愧疚,他随须佐之男征战多年,为其处理过无数伤痛,但此时却因着一直未能诊出孕脉而毫无办法,只能跟着晴明庭院之中的小妖怪们干着急。
无法诊出孕脉,便无法用药,更甚至,高天原从未有过以身孕子的先例,如今高天神武分化为坤洚,怀有神王的孩子,自无法用人类的孕育方式等同,医者们更是束手无策。
且如今须佐之男不过才孕育神子五个月,他便要在今夜诞下这个孩子。
原本荒和须佐之男散完步打算早些安置的,但是须佐之男突然的异样让今夜注定成为了一个不眠夜。
屋内乱作一团,荒静静地跪坐在门外,此时的他不再有往日自信稳重的样子,他禁闭着双眸,眉头深皱。
上一次他这般跪在门口,是怨恨自己没有更好的办法帮助须佐之男修复神格,为顾全大局他必须选择牺牲爱人的自由。而今日他再一次跪坐于此,依旧怨恨着自己为何如此无知无能,只能听着屋内自己的坤洚,自己的爱人痛苦地呻吟出声来,他却帮不上任何忙。
须佐之男往日里行军打仗亦或者是六道之门事件之中,大伤小伤不断,他过于喜欢忍耐,若非痛极,他甚至不愿意发出声音。而如今屋内传出的声音宛若冰冷的浪潮再次一遍遍冲刷着荒的心坎,他听见自己深深地吸了口气,稳住最后一丝理智,不至于起身闯入屋内。
即便他不想待在外面,但是他在里面也帮不上任何的忙。
屋外的众人都安安静静等待着屋内的消息,稍小一些的孩子们困倦了便在一旁围在一起睡着了,烟烟罗站在荒的身后,只能看见对方宽厚的后背和如瀑的墨色长发,荒低垂着头,她只能靠在栏杆旁,吐出一口白烟。
一双稚气未褪的手叠上了荒的手,荒才睁开了眼看去,辉夜姬握住荒的手,她虽也担心,却还是强打着笑意摇了摇头,安慰着荒:“须佐之男大人一定会没事的,荒大人您不要太担心……”
女孩柔柔的声音在此时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作用,它会在下一秒被须佐之男的痛苦呻吟盖过,荒的眉始终没能松开,他看着辉夜姬,以及在辉夜姬身后也是一脸担忧的金鱼姬,没有回答,只是又悻悻垂下了头。
众人从未见过荒这般样子。
自他们在晴明的庭院之中第一次相见,荒展现给他人的便是沉着冷静,稳重可靠的样子,他总是喜行不露于色,不爱出现在人多的地方,前不久居于神王之位后,威严肃穆之感更甚,总会让人觉得高天原的至高神定然就是他这般。
但是至高如高天的神王,他也终究免不了世俗的得舍予求。
他终于还是垂下了头,为了他的爱人,为了他的孩子。
他恳求着亘古而来的万千星辰,将自己全部的气运赠予那束耀眼的雷光。
屋内的响动越来越大,须佐之男发动好一会儿了也没见动静,可是他低沉地喘息却是一句未落下的入了荒的耳朵,荒的头越垂越低,如浓浓夜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垂在辉夜姬的手背之上,像是坠入人间的星河一般。
过了会儿,屋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人,所有人都清醒了半分,隔门被猛得拉开,荒赶忙抬起了头,却是看到了桃花妖一脸急躁地看向自己。
“荒大人!请进来!须佐之男大人一直……一直在喊着您的名字……”
小姑娘气喘吁吁的样子,该是忙前忙好不容易才抽出空来,荒下一秒便立刻站起了身来,几步跨进了屋内。
须佐之男在找他……
但是等荒借着屋内明亮的烛火,被人群围着的须佐之男虚弱地躺在被褥上,他半阖着眼,脸上全是细密地汗珠,偶尔滚落两滴顺着脸颊滑进一头凌乱的金发之中,能听见他微弱的喘息,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拽着身下的被褥。
长久的折磨让他快没有力气,本就孕有子嗣较为脆弱的身体已经要到达极限,可是腹中的胎儿却是完全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屋内的不管是天乾还是坤洚,都束手无措,神明如何诞下另一个生命,他们用尽了人类和妖怪可行的办法,但是腹中的孩子除了折磨着须佐之男,全然不打算出来。
须佐之男痛极,虚弱地喘了一声,这一声便让荒在距离须佐之男不足三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愣住了。
很像。
真的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