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不寐,营帐内烛灯尚明,燕无渊阖目半倚在主座之上,单手托颐而卧,姿势一如既往的随性张扬。直到帐外细碎的脚步声愈发接近,他才堪堪睁开赤色双眸,低声道:“…何事?”
本以为帐外应是焚月侯或者旁的下属,却不曾想竟传来一位少年清亮明朗的声音:“父尊,是我。”
燕无渊闻言眉心微微一蹙,而后缓缓开口道:“进来罢。”
话音未落,那名少年已经掀开营帐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腰间别着一把玄铁长刀,俊朗的样貌与寻常的魔大为不同,看起来不过是人族十五六岁的年纪,但头顶发间生出的赤红犄角,却是毋庸置疑的魔族象征。
少年上前半跪在地,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儿臣见过父尊,许久未见,不知父尊近来可好?”
燕无渊看着眼前几年未曾见过的义子,一时思绪翻涌,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一向不喜琐事,除却复仇带来的憎恨与杀念平日更无感情可言,能得此义子实属巧合,或者说天意弄人。
昔年北溟魔域战乱,九幽之地各方势力割据纷争,各自称王,而初至此地的燕无渊所能做的,便是寻找诸侯依附,但他却恰恰选择了当时最为残暴的一位魔侯,并以一己之力屠戮了对方满门,谁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所见者无一不在暗自畏惧着这股无比强大的天魔之力。
然而当燕无渊在其宅邸中四下搜索漏网之鱼时,竟然发现了角落中有一名疯疯癫癫的神族女子,她自称月姬,是东海帝江座下的神女,叛乱中被贬入幽都,又被那名魔侯强行掳到此处,甚至诞下了一名神魔混血的孽障。
那女子已是毫无生念,还未等燕无渊处置便含泪自尽,只余下身旁尚在啼哭的孩童,他是如此的弱小,怀着罪孽来到世间,许是这份不容于世的境遇与自己相似,让燕无渊动了恻隐之心,于是留下了这孩童的性命,并且还为此寻了几名魔族的奶娘。
当这小家伙第一次开口奶声奶气地唤自己“父亲”之时,这位素来冷酷暴戾又杀伐果绝的魔尊心中既烦躁又无奈,遂不断纠正着自己并非他的父亲,而是他的杀父仇人。
可一个尚且几岁的孩童如何能听懂,只会扯着他的衣角叫唤,久而久之,燕无渊不胜其烦也就默许了,反正这孩子大部分时间都丢给了旁人,与自己见的也不多。
直到那几个多事的魔族女子壮着胆子问自己这孩子叫什么,燕无渊思索片刻,竟无意间想起儿时母亲曾拿着一盏重明灯哄自己入睡,遂取了与之相近的“重冥”二字,顺便嘲弄了这小鬼的冥顽不灵,谁知这孩子倒是欣然接受,开始咿呀学语。
重冥从儿时起就很少见到自己的父尊,大多数时间都在跟随师父历练修行,除了有时燕无渊会心血来潮亲自试试他的刀法之外,或许于他而言,比起儿子,自己更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下属。
魔族一向争强好胜,而燕无渊身为北溟幽都的至高魔主,自然是无比强大的存在,所以重冥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得到他的认可,让父亲刮目相看。
但可惜,燕无渊从未对他表露出任何感情,终日沉浸于复仇与杀戮之中,有时甚至会忘了自己曾收下过一位义子。
时至今日,依旧如此。
燕无渊百无聊赖地抬起眸,语气一如既往的懒散冷淡:“如今战事将启,孤正需调兵遣将,你既回来了,那破军侯可在?”
重冥低首应道:“师傅如今就在朔方城外携兵驻守,父尊可要我代为传唤?”
“不必了,孤自有安排,若无事你便退下罢。”燕无渊言毕阖上双眼,轻捏了下紧蹙眉心,不再多言。
“……”
帐内无声,摇曳的烛火映照出少年纹丝不动的坚定身影,他始终维持着半跪在地的姿势,不愿就此离去,可苦等了许久也未见那主座之上的玄衣天魔开口。
本欲闭目养神的燕无渊未听见脚步声,于是重新睁开幽深阴沉的眼眸,冷声问道:“你还有事?”
重冥闻言肩膀微颤,终是鼓起勇气抬首望着对方俊美英毅的脸庞,那双猩红的兽眸灼耀如火,却又无比的薄情冷漠;被这样一双凶如鹰隼的眼眸注视所带来压迫感,不禁让人觉得自己犹如瓮中的猎物,永远无法逃脱。
“父尊,您这次不与儿臣试刀吗?”少年盼望着能与自己的父亲再度交手,数年的修行苦练便是为了再见之时,能得到他的一句称赞。
“…孤如今没有兴致,若想试刀就去寻破军侯。”燕无渊显得很是不胜其烦,他从来都不屑传授所谓的招试刀法,无论多么强大的力量,于他而言都不过是复仇的工具罢了,自然也不可能授之于人。
“可是…”重冥仍不肯死心,默默攥紧了垂落的双拳,张口欲言又止。
直到燕无渊终于忍无可忍,厉声怒斥道:“够了,你这小鬼当真是冥顽不化,孤并非你的生父,而是你的杀父仇人。”
“……!”
少年闻言低首沉默良久,随后恭敬的字斟句酌道:“重冥没有所谓的生父,幼时您愿意留我一命,那如今便是我的父尊…虽无血脉之缘,但重冥必会誓死效忠。”
他不知尚处在盛怒之下的天魔会如何处置自己,耳畔忽听得一阵刀鸣出鞘,旋即那柄锋厉的赤色长刀已经横在了自己颈边,强劲的魔气裹挟着不可抵御的威压,让重冥几乎跪伏在地,全然动弹不得。
“父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