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青龙和宇文锐、聂图南等人合军之后的庞大队伍,终于回到了渊皇城。
去时骄阳烈,回时秋叶黄。
明明只是一场速战脆败,却给了他们一种经年日久的恍惚之感。
和预想的一样,没有任何的欢迎队伍。
和预想不一样的是,城郊十里外,有数名内侍,正站在秋风中等候着他们。
“陛下有令,命聂王爷、宇文将军、拓跋将军,即刻入宫,不得耽搁。”
一旁的宇文锐副将连忙上前拱手道:“这位公公,我家将军在战场上受伤,这些日子一直昏迷未醒,可否由末将入宫觐见?”
那内侍揣着手,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接话回答,只当没听见。
显然,他的态度就是,陛下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至于是不是要把宇文锐抬进去,你们自己看着办。
副将又看了看聂图南和拓跋青龙,聂图南叹了口气,饱含深意地支招道:“去看看宇文将军情况吧,说不定他已经醒了呢。”
副将只好回到帐篷,果然,宇文锐“恰好”就醒了。
面对着拓跋青龙那满带深意的目光,宇文锐都有些没绷住地面皮微红,但想到接下来要面对什么,血色又飞速地褪了下去。
渊皇殿,此刻站着十四五人。
除开六七名宗室王爷大将,还有右相拓跋澄,左相冯源,以及六部尚书。
若是将这些宗室踢出去,北渊的朝堂格局,已经跟大梁没多大差别了。
但宗室的权力,又岂是那么容易收回的,尤其是对北渊这样,本身结构就松散,还要依靠宗室管辖广袤疆域上各个部族的情况。
当聂图南、宇文锐和拓跋青龙走进殿里,众人看向他们的目光充满了复杂。
聂图南这个南征的重要鼓动者面色沉静,不见喜怒;
宇文锐这个飞熊军主将,没了破锋将军的锐气,肩膀搭拉着,眉眼也跟着耷拉着,跟死了娘一样;
拓跋青龙这个这狗东西一脸得意个什么劲儿啊!
你他娘的打了败仗啊!怎么搞得跟大胜而还一样啊!
“宇文锐、拓跋青龙,此番战事,尔等有何话说?”
渊皇的声音响起,语气平静,落在众人耳中,却好似有雷霆即将落下。
宇文锐叹了口气,“罪臣按照既定计划驻军,等待瀚海王和拓跋将军两路战果,以图伺机而动,未曾料到南朝风字营竟从左翼夜袭大营,即使罪臣立刻组织抵抗,但南朝风字营确实为天下雄兵,悍勇难当,营啸之下,罪臣挽救不及,以至于遭遇惨败,请陛下降罪。”
拓跋青龙跟着开口道:“陛下,罪臣领风豹骑入南朝河北之地,步步为营,突袭占领见龙峡之后,虽并未冒进,而是整饬军寨稳固后路方才行军,但南朝早已知晓我等之动向,提前设伏,罪臣经过血战,即使杀伤了风字营近千人,终究因地利而不敌,只能领兵入见龙峡暂避,好在依旧保存了近万兵马。罪臣作战不力,请陛下降罪。”
渊皇冷笑一声,“好啊!朕算是听出来了,你们两个,嘴上说着请罪,心里都觉得不是自己有多大罪过是吧?”
他的语气骤冷,“意思是你们一人损失我大渊两万精锐战士,耗费海量的钱粮物资,寸功未立,朕和朝堂百官还得谢谢你们咯?是不是还要给你们表功封爵啊?”
天子一怒,宇文锐和拓跋青龙登时受不住,连忙跪地请罪。
右相拓跋澄忽然站出来开口道:“陛下,老臣愚见,沙场将军,没有不想赢的,更何况宇文锐与拓跋青龙皆是我大渊良将,能力不俗,更是定有建功立业之心。”
“只不过沙场对决,情况多变,统御众多,往往人力难改,这也是胜败乃兵家常事之本意。”
“如今败局已成事实,比起问责将领,老臣以为,我等更应该反思,为何我们不知道南朝军力竟如此强大?为何我们会选择在这样的时候,发动这样一场战争?只有厘清了这个情况,未来才不会重蹈覆辙。”
话音落地,渊皇的面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瞬间阴沉。
左相冯源默默看了一眼拓跋澄,眼中带着一丝疑惑,而后迅速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躁动不安的宗室们,则像是终于找到了方向,或者等到了信号一般,登时附和起右相的话,群起而攻之。
“右相之言甚是!南北相安无事这么多年,贸然南侵,结果损兵折将如此,很明显这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大渊虽然号称控弦之士数十万,但我们都清楚,真正能上马打仗,并且称得上精兵的总共才多少?如今一战下去,十万精锐仅剩不到两万,这是何等的损失!又是何等的耻辱!需要多久才能恢复元气?”
“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如今南朝打退我们三路进攻,他们能没有火气?如果他们此刻大举入侵,我们又该如何防范?”
“同时,西凉国也是墙头草,先前他们跟着我们去咬南朝,但如今看着我们败了,他们会不会跟着南朝来咬我们?”
众人纷纷开口,既是趁机的鼓噪,但也的确有着实打实的忧虑。
听着这些人的争吵,南院大王聂图南抬头看了一眼御座,瞧见了一张面沉如水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这种久违的生死一线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右相,诸位王爷,此言差矣!”
聂图南朗声开口,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但很快便稳住了。
“自陛下继位起,励精图治,我大渊疆域不断扩大,百姓安居乐业,兵力逐年增强,正是厉兵秣马,以图入主中原,一统天下之时。”
“恰逢南朝皇帝驾崩,新君继位,且其以政变上位,根基浅薄,朝野人心不平。加之南朝军神姜复生垂垂老矣,不复当年之勇。”
“我朝正强,南朝正弱,本为敌对,天赐良机,南征之举,有何不可?”
“更加之南朝越王于江南腹心谋逆,西凉于南朝边疆生乱,陛下雄武,大渊强大,正当挥师以定中原,此事天经地义,何来不妥?”
“岂能因今日之败,而否定南征之议呢?”
“这便譬如吃坏了肚子,不去反思为何吃的这个,却去怀疑不该吃饭,这岂非舍本逐末,颠倒黑白之举吗?”
聂图南越说越进入了状态,说到最后,竟隐有慷慨激昂之意思,让朝堂众人都对这位平日里谨小慎微的南院大王,有些侧目。
左相冯源抬头错愕地看向聂图南,忽然面色微微一变,仿佛是想到了什么,轻轻一叹,再度低头。
宗室的大佬们,则完全没有什么别的情绪,只有被正面反驳的暴怒。
对他们而言,大渊就像是一户大地主,只有他们宗室,甚至只有拓跋家,才是这个家里的主人。
其余什么广结姻亲的耶律、慕容、宇文、独孤家,也都不过是些赘婿、旁支。
而百姓就好比那牧场上的牛羊,这些臣属,则不过是府上帮着打理农田、放养牲畜、伺候起居的佃户、牧民和奴仆。
对几任渊皇前赴后继地扶持汉臣,削弱宗室,完善政体,他们多少也都看得懂其中门道也知道利大于弊,但偏偏利的是国家,弊的是自己,他们就是一百个不情愿!
所以,矛盾才越积累越大,而陛下极力推动的南征,很难讲这其中没有以外患纾解内忧,同时加强威望,深化改革的想法。
但现在,大渊败了!
陛下选择的那两个宗室大将,都丢人现眼了。
宇文锐也同样没能给陛下长脸。
一场战争,整个大渊连一块遮羞布都没有!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若非是被之前那顿酒宴束缚住了手脚,早就闹将起来了,没想到聂图南竟然还敢当着他们的面蹦跶!
南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婶可忍,叔不可忍!
“放屁!”
一声怒骂在聂图南说完之后便沉沉响起,一听这粗鄙的言辞就知道,应该是宝平王。
“打仗打仗,连对手的情况都没摸明白,就去打了,这还不是有问题是什么?本王记得就是你在那儿撺掇陛下南征吧?就为了你那点私心,让整个大渊都跟着你受了多大损失?你还好意思在这儿争辩?”
宝平王粗鄙归粗鄙,但一句话就把话题扯到了正题上,将矛头对准了此番南征的主要倡议者之一,南院大王聂图南。
另一名宗室也点头附和,“不错,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未动情报先行,是我们进攻南朝,但南朝却能够提前设伏,而我们还在那儿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如此建议岂非草率?你不清楚情况,贸然蛊惑陛下,以至于酿成大错,你罪该万死!”
“沙场征战,谁能保证常胜?相反,此番南征,三路大军齐齐败北,瀚海王更是全军覆没,这难道真是他们本事不行?难道真是我草原健儿不如南朝的兵士吗?本王觉得,更像是有人制造的人祸啊!或者说,你南院大王私底下勾结南朝,贩卖我朝军情?”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聂图南吓得当即跪倒在地,“陛下明鉴,臣对大渊忠心耿耿,绝无这等事情,亦绝不敢承受这等污蔑,请陛下明察,治其污蔑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