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理之中,景侠两日没理会景小春。
虽然那日的肉酱面确实不错。
他只是想亲一口确认些东西,哪料那目无尊长的小王八蛋蹬鼻子上脸,竟敢用屌怼着他蹭来蹭去,最后还出了精!
无耻!下流!……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景侠抛了抛手中石子,朝不远处比划两下,倏然出手:“腕部向后一寸,给我停稳了!”
明显是公报私仇,借着晨练的功夫训狗。
一套基础拳法打了快八百回,景小春累极,两条腿肚子在风中打哆嗦,手腕一痛,急忙腆着脸求饶道:“痛痛痛!求你了好师父,徒儿手酸,等下再榨不成落生油!”直击需求。
榨不成落生油,就没法煎馃箅。
煎不了馃箅,就做不成果子。
做不成果子,就喂不饱景侠的馋虫。
真要命。景侠不假思索,一条毛巾呼在景小春挂满汗水的脸上:“去!”
少年抱着毛巾呼噜脸。
景小春知道,现在的师父除了吃之外,面对旁的欲望都很不坦诚。
可景侠热烈直白的少年时,他却已然记不得了。
五岁时,他所有的目光都放在地面上,拨开花草,挖掘土壤,摆弄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蟋蟀、蝎子和蚂蚁。他爹娘还没说什么,下人们却在一旁“诶呀诶呀”地试图阻止,将他抱起,生怕他被蛰了咬了。
和往常一样,他躲开下人跑到客房的院子里看蚂蚁,身边突然多了一个身影,同他一道看。那人很眼熟,好像是不久前那个鼻青脸肿的大哥哥。
大哥哥自称“非常厉害非常有名的大侠”,身上带着隔夜的酒气,害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下人们都说大侠长得很帅,他不觉得,他觉得还是蚂蚁更帅。蚂蚁有两根触角,三对腿,坚硬又脆弱的甲壳,口器霸气侧漏穷凶极恶,那样帅气的昆虫却会在他的手中慌乱逃窜,所以蚂蚁比大侠更好。
有多嘴的下人将他的话当作童言无忌的趣事讲给大侠,大侠听完后脸都黑了。
大侠总喜欢和自己唱反调,原因不明。
明明和他们家非亲非故,却不知为何经常登门拜访。
大侠说要一扫世间魑魅魍魉,荡平恶徒,早晚将天下第一的名号纳入囊中。百般吹牛,豪情万丈,却连他娘亲都打不过。
大侠又被揍哭了。
他给大侠擦了眼泪,大侠似乎觉得很丢脸,跑掉了。
只要大侠来,小小的应何春就会得到一件期盼已久的小玩意儿,有时候是草编蚱蜢,有时候是被啃了一口的糖画,有时候是当下最时兴的拨浪鼓……
应何春认真分析,觉得大侠肯定是被商贩们坑了,不然给他带的零食怎么总是缺斤少两?
大侠让他别说了。
有一次,大侠摸着他的头说“西瓜南瓜大冬瓜,小春儿原来是个小矮瓜”。
好几天,应何春都没理他。
大侠总是翻墙进来。
大侠好久没来。
大侠侥幸赢了娘亲一招,笑得很肆意,很好看。
大侠似乎有心事,说朝廷什么重……他没听懂,他把一只胆小的蜗牛送给了大侠。
蜗牛在大侠的掌心留下湿润的痕迹。
大侠很嫌弃。
落草为寇的坏人好像变多了,不知为何,娘亲反而不再剿匪。爹爹教他熬粥,又领着他在县衙门口施粥。
院子里的迎春花开了又败,应何春一天比一天生得更高。爹娘说,他是大孩子了。于是他被按着习武,又被捉去读书,渐渐对摆弄土地里的昆虫失去兴趣。
那个人来的越来越少。
伴着童年圈养过的蚂蚁们从他记忆中慢慢消退。
幼童从泥土中抬起了头,首次观察世界。
原来这个地方一直在变化。
那个圆圆胖胖,喜欢捏他脸,打算盘劈啪作响的酒楼老板娘究竟是什么时候瘦下来的;私塾里曾分食油饼的同窗们都去哪儿了;卖油饼的扈大叔哪儿去了;教书先生为何不再敲他的手心,他瘦削的脸上又为何挂着一种古怪又局促的笑?
府中布施的粥饭熬的越来越稀。
九岁的一个雪夜,那个消失在记忆中的人影出现了。
大侠和自己记忆中长得不太一样,他依然是麦色的,但更结实,更成熟,也更疲惫,英朗的脸上带了些小疤。他摸着应何春的头说他长高了,随后进了议事厅。
那间房内的三人究竟商榷了些什么,应何春不知道,他只知道大侠走后,从未有过争执的爹娘吵了架。朝廷,皇上,百姓……应何春的脸蛋冻得通红,抱着暖炉,站在廊外耳朵贴门听了一会儿,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汹涌的不安。
“不要去。”
后来的时候,他回忆。
可记忆实在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