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王才回广陵没多久,应酬甚多,从又一场酒宴出来时已是二更天。
回程的路上舟车劳顿,她卧在马车里,倦倦地望着窗外景致,又想起那日同刘辩的对话。
那日师尊走后,刘辩沉寂已久的心纸君忽然显了灵,搭在她手心里,一如往日地摇着身子。
“你怎么不说话呀?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对我的。”心纸君拇指大的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可怜巴巴地抱着她的指头,“果然是人走茶凉啊,说不定,我的广陵王已经有新欢了?”
她不知究竟是什么情况,试探地捏了捏心纸君用纸做的飘摇衣摆,接连问道:“你是刘辩?你没死?你在哪?这是怎么回事!?”
她心急如焚,语气也难免严厉,听起来像是质问。
刘辩不理会她的问题,自顾自地撒起娇来:“竟用这样凶的语气,对一个已死之人说话……把我的心吓得砰砰跳的。”
那纸片上的眉眼潦草,却将刘辩的娇媚悉数展现,每一个皱眉与垂眼,都仿佛是活生生的刘辩在她眼前。
小小的纸人贴在她的指尖上,做出旖旎的姿态。
“我们很快就会重逢的……”
“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像从前一样,拉着你的手,互诉衷肠。”
她依旧不解其意,见刘辩卖关子,便用两手指尖扯住心纸君,威胁道:“你现在就给我说清楚,不然我撕了它。”
然而,无论她如何,那纸片又恢复了苍白平静,静静卧在她掌心,不再言语了。
师尊离开前只说刘辩有自己的道,她不解其意,如今更是一头雾水。
今日宴席吃了不少酒,她只觉得头更痛了。
掀帘发现车马正经过绣衣楼。她挥手喊侍卫停了车,让马车先回住处,自己在路边散散步,不必跟来。
已经是二更天,楼内阒静无声,一片昏暗,然而南账房依旧亮着灯火。
傅融几日前便回来了,那日的冷箭直直射入他的胸膛,所幸被工服上的革料挡了一下,错开了脏器。等不到伤口愈合,他便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了。
她原本不想傅融这么早回来的,加之他原本就许久未休沐了,便给他多批了几日假。
然而傅融冷着脸,掏出账册。虽然报销了医药费,但这段时间的节外生枝还是让他多花了不少钱,说自己急着工作。
广陵王无语又无奈,索性拦不住他,就随他去了。只是没想到他工作到如此晚。
她已经走到账房外,还未踏入门内,便听得心纸君在叽叽喳喳,正在告饶。
“饶命啊!我我我马上回去干活!”
然后是傅融的声音。
“遍乘三,满十六进一……再进。”
压低了一些的嗓音低沉,在四下无声的夜里如溪水潺潺。广陵王站在门外,听他在屋内沉沉叹息,又懊恼道:“数目对不上。哪一行开始错了?首商为三,明明没错……”
账房的门被人轻叩,缓缓打开,傅融从堆积如山的账本中抬起头,看向门口。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他问了这么一句,又低头去看账本,旋即埋怨道,“不对,不该和你说话的……刚才算到哪一列了?”
书页翻动间,广陵王已经默默走到他身侧,抬手捏住他的脸颊,咧嘴笑着唤他。
傅融,傅融,傅融。
“停!别闹了!”傅融脖颈处的皮肤泛起一片绯色,偏头过来正要说教,闻见她满身的酒气,意识到她的醉态,只轻轻将她的手揭了下来,不再多说。很快,他又重新投身于账册,眼神专注。
但广陵王吃多了酒,表情看不出异常,手里依旧使坏。
她不满傅融的怠慢,凑近握住傅融执笔的右手,强迫他看着自己。
傅融无奈地回头,表情很凶,语气却温和:“安静,待会给你做宵夜。”语毕,他稍稍挪了位置,拍了拍软垫让她坐下。
微醉的人被他唬住,稀里糊涂地坐下了,面色严肃地盯着他身前的账本。
先前嚷叫的心纸君托着一摞账册回来了。账册叠得很高,它一路小跑进屋,账册也随之摇晃起来。它好容易将账册放在桌上,然而短短的纸手一挥,将账册打翻了,顶上的几本落在砚台上,全都浸了墨汁,前功尽弃。
见状,傅融放下毛笔,抬手去将账册收好。他满面倦容,眼下浮着疲惫的青黑色,低低叹了口气。
“我来帮你吧。”广陵王小憩一会,已经清醒一些,“案上就十几卷账册而已,一起弄很快的。”
闻言,傅融阴阳怪气地重复她的话:“十几卷,而、已。”他反复咀嚼这五个字,俯身下来,手掌擦过广陵王的耳畔,将人按在书架上。
朱栾香翻涌,二人凑得极近,几乎能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自知理亏,广陵王明知故问道:“你生气了吗?”
傅融摇了摇头。
“我也这样想,不至于吧。”
然而倘若她清醒一些,就会知道,傅融面上的表情,哪里是没有生气。他压着眉头,神色不豫,一双蓝黑色的眸子暗得几乎要吃人:“不至于。也就是广陵积压了五年的账册,城建、人俸、防疫、水渠、农工……而、已。”
原本绣衣楼还有两名账簿文官能帮他打下手,不过都在绣衣楼逃亡的路中殒命了。
广陵王承诺很快便会招新人进来帮他。只是广陵前年战祸,冬天饿死五万零八百人,夏季田荒,成仓颗粒无存,饿死两万余人。直到他们前阵子转移,广陵王接手了广陵事宜,民生才有所好转。短期内怕是招不到人了……
算盘声在屋内响起,随着傅融低声的喃喃而规律地啪嗒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