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枳的额头蓦地磕了下去,重重地“咚”地一声:“儿臣不敢!儿臣只是担心父皇龙体,这样的乱臣贼子,不足以为父皇烦忧……”
梁晀挥了挥手,留芳便捧着那三份奏疏、带着众侍婢先退出前殿。继而,梁晀又微微前倾身子,目光穿过那火光,幽幽地道:“朕已决定,调冯衷为奉常。品秩虽降了一些,到底还在京中,也算体面。他不是博通三《礼》,平素最讲礼乐诗书?便让他去掌朝仪,朕看合适。——至于你看中谁家的女郎,这个朕倒不想管,你自己去同皇后讲。”
怀枳一声不吭地听着,心下一阵阵地发冷。奉常掌宗庙礼仪,听着体面,其实最受冷落,何况冯衷礼学高门,让他去张罗礼典、打点茶水,岂不折辱?将冯衷贬到如此地步,又假惺惺问他还要不要娶冯令秋,等于是问他要不要同冯家一起吃苦受罪!
他只有沉沉地应:“是。儿臣思虑欠周,致父皇劳心劳力,儿臣愧恨难当……”
梁晀却打断了他的话:“朕是病了,但朕还没有糊涂。你还记得,朕平生最恨什么?”
怀枳的声音绷得笔直,每一个字都像在半空的弦上发颤:“父皇平生,最恨结党。”
“你说错了。”梁晀冷冷地道,“王道荡荡,天下固应有一党,便是朕之一党。朕不恨结党,乃恨分朕之党。”
怀枳俯伏的身躯始终未起,脸色苍白地对着地面,闭上了眼睛。
父子一系,父皇之党便是太子之党。父皇这话便是同他挑明了,这辈子也绝不要想分走太子的权力。
梁晀又道:“现在,你知罪了吗?”
怀枳慢慢道:“儿臣知罪。”
太子怀松却在这时站起了身。他走下丹墀,朱履踏过怀枳身边的地面,冕旒上的珠串来回地响。到殿外吩咐几句,留芳便又带着宦官侍从鱼贯而入。
梁晀一手扶着额头,拇指按了按太阳穴,似乎已经疲倦,望着怀枳,眼中还有深深的失望。“你们都长大了,朕已很久没有罚过你们。但是怀枳,这一回,你要领罚。”
怀枳道:“儿臣知罪,儿臣甘愿领罚。”
梁晀扶着御座上的龙首慢慢地站了起来,留芳、怀松各扶一边。帝王昂藏的身躯显出几分龙钟老态,眼皮下垂,又有些不忍似的。“那就笞二十罢。”
皇帝、太子先离去了,温室殿前殿声息渐悄,留芳斥退众人,只留下两名侍从,手中拿起荆条制成的长鞭,是专为内宫私刑所用的。
怀枳仍是一动不动,身躯笔直地跪在地上。留芳双手揣袖,垂了眼,给侍从递了一串小钱,又对怀枳躬身附耳道:“二殿下,您且忍一忍。”
“贵人费心了。”怀枳慢慢地道,“怀枳触怒天颜,罪莫甚焉,自甘受罚。”
留芳悄不可闻地叹口气。论才识,论品性,甚至论年纪,二殿下都比太子要强上太多。然而到底年轻,不懂强极必辱的道理。顶着风口唱反调,太子岂能容他?不过千算万算,恐怕二殿下也没有算到皇帝维护太子的心意如此坚决。
今晚过后,太子的储位,便是磐石之固了。
侍卫将鞭子高高地抬起——
“哥哥——!”一声凄厉尖叫,却是六皇子怀桢从殿门口奔入,毫不犹豫地扑了上来!
留芳大骇,连忙去拉怀桢的后领,这一鞭子险些打中怀桢的脑袋。侍卫一时失了分寸,“啪”地一下重重抽在怀枳背上,衣衫蓦地被打碎,布片飞飘,血痕涌出,怀枳整个人都险些向前颠仆。然而稳住了双膝,却先将怀桢抱入怀中,用背脊去接皇帝赐予的鞭笞。
侍卫再不犹豫,长鞭接二连三地落下,撕裂般的脆响从怀枳的脊梁骨传入心脏,震动在怀桢的耳中。怀桢跪在哥哥身前,抓紧了哥哥的衣襟,将脸埋在哥哥怀中,心情却忽冷忽热:
我就知道会如此……我早就知道会如此!
他想瞪哥哥,想骂哥哥,却发觉没有力气,脸庞被莫名其妙的泪水湿透,又蹭在哥哥暗绣螭纹的衣领。怀枳却只以为他是害怕,抱得他愈紧,身躯跪得愈直,还将双手捂住了怀桢的耳朵。
他还想多说两句哄一哄弟弟,可是满脸痛汗,喉咙干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下巴抵着弟弟的发顶,臂弯里弟弟的泪水好似又给予他新的力量,他抬起眼,只见那九鼎相连,烟尘漠漠,无情地盘绕过御座顶上,那一条昂首阔步的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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