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桢退回席间,上首的父皇便宣布祓禊开始,由那最受圣宠的方士云翁来水边为他们驱邪。但见那云翁穿着一身描画八卦云龙的灰黑布袍,头戴一顶高耸长冠,脸颊削瘦,下巴细长,长长的胡须结成一把污糟的辫子,神态却很活泼,一蹦一跳地走过来。他手中拿着一根柳条,往身后宦侍们手捧的金盆玉露沾一沾,便念念有词地将柳条点在每个人的眉心。皇帝皇后都向他虔诚下跪,其他人也自然不敢怠慢,唯恐自己行礼不周,要被这位神神叨叨的怪人穿了小鞋。
怀桢、怀栩跪在一处,眼观鼻鼻观心,其实心底都不相信这云翁能有什么道行。云翁在怀栩面前先站定,柳条晃荡在他脑袋上方半尺,忽而却叹了口气:“四殿下是仁义之人。”
怀栩莫名其妙,只觉惊悚,俯伏下去:“谢仙人谬赞。”
云翁却道:“大道废,有仁义,说你仁义,岂是夸你?”
旁边怀桢忙解围:“要论仁义,谁人比得上父皇,普天之下,无私光照。”
露骨谀词,听得怀栩掉了一地鸡皮疙瘩。但六弟这话接得也聪明,云翁总不能再骂皇帝,反而是多看了怀桢一眼,又走过来,将柳条沾了水,点在他眉心。
怀桢闭目行礼,那云翁煞有介事道:“六殿下命中有黑气。”
装神弄鬼的家伙。怀桢正腹诽,云翁却又补了一句:“不过,那黑气之中,也有灯火,神物照耀,当保殿下万世光明。”
怀桢还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云翁已向下一位走去,袍服被风吹得鼓起,散出一股臭味,让怀桢掩鼻而逃,再没法多想。祓禊之后,公子王孙们各个开始推杯换盏地游乐,怀栩也不见了。继而,怀桢又看见对面奉常冯衷身后的家眷里,冯令秋的身影动了动,往山林深处走去。
他眼睛微眯,招来阿燕,轻声吩咐:“你去跟着冯娘子,看看她做什么去了。”
背对着皇室踏春的行列再走数十步,人迹渐少,脚底偶有流水潺潺而过,漂着三两翠叶,清丽可喜。鸟雀不时啼鸣一声,从树梢落下,垂翅缓步,一名侍女便拿着网兜,拎着裙角,悄没声息地朝它接近,不到半步远时,那雀儿又警觉地飞走,只掀起一阵乱叶飞舞。
“哎呀!”侍女懊恼地放下网兜。
冯令秋在一旁轻笑:“罢了罢了。”眼底笑意转瞬即逝,很快又为忧愁所笼罩。
一个清朗的男声却在不远处带着笑响起:“山出黄雀亦有罗,雀已高飞奈雀何?”
冯令秋神色微敛,行礼道:“见过四殿下。”
来人正是四皇子怀栩,此时也对冯令秋款款地笑:“听闻冯娘子最喜欢养鸟。”
冯令秋道:“只是闲时一点小趣,不足挂齿。”
怀栩道:“冯娘子约我到此,也是颇得雅趣。”
冯令秋未料到他将话说得直白,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的主儿,静了片刻,一咬牙,便向怀栩再度行了个大礼:“家君遭贬,妾岂敢还有雅趣?只望殿下怜悯,伸以援手罢了。”
怀栩连忙上前扶她起身,帮她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再礼貌地退后。他心中明了,若不是冯衷落难,冯令秋怎可能多施舍他一眼?此时倒来求他庇护了。想来他身份还算体面,不偏不党,又比太子、二皇子都要矮了一阶儿,的确是个不错的避难所。冯令秋能如此当机立断,也让他感到新奇,甚至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