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城楼之上,帝王将相、文武公卿,俱倾城相送。怀桢亦一身华服,肃立皇帝的华盖之后,当怀枳的目光扫去,雨幕重重,已看不清弟弟的脸容。但是鼓吹已起,他终于不得不起行。
那一个夜中的吻,从此也就失去了下落。
两日后,皇帝下诏,大司马大将军钟弥年老,朝廷欲优养之,乃以六皇子怀桢录尚书事,辅佐大将军。御史大夫方尚庭行不称职,改调颍川郡酷吏杨标进京充任。又擢长公主外侄、光禄勋李劭为太尉,调太子太傅柳晏为丞相,与东宫、六皇子同参朝政,大将军钟弥亦可备顾问。
未央宫以北的戚里,以皇亲国戚皆在此购宅聚居而得名,各个鳞次栉比,逾越制度,无人敢管。往巷陌深处走去,却逐渐门庭冷落,或是因为主人财力不够,地位不足,乃在繁华中显出僻静。
车轮绞着细雨,一乘了无装饰的马车在这巷道尽头停下。立德一手撑伞,一手掀开黑布的遮盖,先将里头的郎君接出来,而后才是他的小主人。
那郎君一身素白麻衣,步履不甚稳健,面色也颇憔悴。向面前的宅邸望了几眼,面露迷茫。
“这是我舅舅过去购置的小宅。”身后响起很轻的声音。
白衣人忙转过身,行礼:“多谢六殿下。”
怀桢将油衣交给立德,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薄春衫,如一个出外踏青的小公子。拍了拍对方手臂,笑道:“魏公子是有功之人,怎么还谢我。”说着便延请对方入内。
这座宅邸的确不大,且荒芜已久,虽然楼阁错落,却都斑驳生苔,池塘中满是绿油油的藻荇。怀桢摸摸后脑勺,笑:“此处太久无人居住,让魏公子受累了。”
原本已“死”在狱中的魏之纶在野藤垂落的连廊上站定,又忙摇头:“殿下说哪里话!死罪之人,能有个栖身之处已是不易。小傅将军当年雄姿英发,安定西域一十二国,何等激昂!在下今日又受他庇佑,实在感激不尽。”
怀桢沉默片刻,却直接地道:“舅舅死得太早了。”
魏之纶微微一震。
怀桢又道:“死得太早,后头的事都不知道,也帮不上任何忙。活着才有意义,魏公子,你说是不是?”
魏之纶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有低头。他的品性原是宁折不弯,当初上表,就存了死谏之心,未料被六皇子救下。六皇子虽然年纪比他小,但言语行事,却隐隐透出说一不二的风度,魏之纶在他面前竟也做不了直臣。
怀桢看他一眼,走到廊下,望向庭中那死水凝滞的池塘。“你直言进谏,固然忠诚可感,然而反被太子陷害,就得不偿失。我让你假死上书,诬他指使了你,从此可以在皇上心中种下疑窦。魏公子,你怪不怪我,毁了你的名声?”
魏之纶不由苦笑:“之纶原是大逆之人,又何来所谓名声。”
“你这么想就对了。”怀桢笑道,“横竖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每多赚一分,都是上天恩赐。”
他一笑起来,总是有目眩神迷的魔力。说的话明明刻薄,却又像推心置腹,让人不愿置疑。魏之纶静怔良久,才道:“殿下所言甚是。”
雨色压着春色,庭园中木叶萧疏。怀桢双手抓着阑干,身子后仰看着他,还眨了眨眼睛:“如今父皇对太子生了嫌隙,让我督着尚书台,大将军能恨死我。方尚庭跳梁小丑,自不必提。而三公鼎足,各怀其党,只有柳晏还能为太子说得上话。李劭本是父皇那边的人,也够他们吃一壶了。还有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杨标……据说是个寒人,全靠父皇一手拔擢,眼里除了父皇的旨意,什么天王老子都不会认的。”
魏之纶思索着,接道:“皇上雷霆手腕,不怕太子寒心吗?”
“父皇要用钟家,但也顾忌钟家。”怀桢道,“年纪大了,身体不如旧时硬朗,心思难免反复无常。他的千秋基业固然要交给太子,太子也固然需要钟家的辅佐,但这江山终究姓梁不姓钟。梁不离钟,于大胤绝非幸事。”
魏之纶叹息道:“此间微妙如悬丝,殊难把握。”
“悬丝?”怀桢的眉毛抬了抬,又笑,“你们读书人总有一些好比喻。帝王家事,可不就是悬在空中的一根丝?”
魏之纶拱手。两人谈了片刻,廊上愈冷,怀桢还缩了缩脖子。恰好此时立德来请,说是内堂都打理好,也温了新酒,请殿下与魏公子入内再叙。怀桢又请魏之纶先随立德走在前头,可是好一会儿,也未听见后方步声。魏之纶不由停住脚步,回头,却见六殿下并未跟上,仍望着庭中的风荷发呆。紫藤掩映,雨光湛湛,六殿下那纤秀的身形也似一片薄纸,潮湿地贴在空中,随风振荡。
是因为长沙王离京了吗?魏之纶只能从自己有限的认知里揣测。
六殿下……他看上去那么寂寞,好像这天底下全是一片坟茔,只剩了他一个无法开口的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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