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朔日,骁骑将军张闻先派人飞骑来报,弱水以西的羌人有集结之势,恐与匈奴合纵,请求朝廷增援战备,调停匈奴。
五月初五,令月吉日,长沙王怀枳元服加冠。冠礼之后,承明殿径开集议,皇亲国戚、文武公卿,争执竟夜,最后乃是新晋的长沙王挺身请缨,称自己可赴陇西监军,观察匈奴、西羌动向,随时与长安通报消息,且皇子亲至,也可鼓舞我朝将士。大将军钟弥认为,长沙王还未去过封地,理当从速就国,报效朝廷之事再议不迟。长沙王便道,我固愿意就国,但西羌事急,若能派太子前去安抚将士,自然更好。此言一出,举朝暗惊。所谓“太子将兵,有功不益,无功受祸”,太子及钟弥自不肯应承,无人接腔,这烦难差事终究还是落在了长沙王的肩上。
待集议终于结束,已是次日日出,百官皆疲乏不堪,打着困倦的哈欠、揉着酸疼的双腿,一个个自未央宫承明殿鱼贯而出。夏日郁热的气息逼入宫闱,刚刚加冠的怀枳却还身穿沉重的诸侯冕服,三跪九叩地敬送皇帝回銮。
礼毕,梁晀特意自丹墀走下,拍了拍怀枳的肩。“父皇上回罚了你,”他慢慢地道,“你不怨恨父皇吧?”
怀枳俯首,冕旒晃动,声音沉稳:“儿臣不敢怨恨父皇。父皇为诸子计深远,儿臣亦有儿臣的前途。”
这话不卑不亢,倒让梁晀新奇:“哦,你的前途在哪儿?”
“儿臣的前途,便是为大胤江山做藩屏,不论长沙还是西羌,但凡需要儿臣的地方,儿臣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怀枳朗声。
“好,说得好!”梁晀赞许地大笑。
这孩子的确是长成了。身形挺拔,肩膀宽阔,从那剑眉星目之间,也已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梁晀的手掌下意识捏住了青年的肩膀,重重袍服之下,好像能捏断他的骨骼。
——此子类我。他在心中想。但这想法也只是一掠而过,绝不能宣之于口。
与这个二儿子相比,太子怀松虽只小了一岁,却显得那么面目可憎。贪图奢侈不问疾苦,结党营私不能容人,要说怀松有什么长处,那就是怀松辅政日久,行事还算明察,又已娶妻,能连结京中豪门,朝中大臣无不认他为储。——当然,梁晀相信,怀松若当了皇帝,也不见得就比旁人差。
毕竟皇帝这种职位,也不需要考绩对课,端看多助寡助而已。梁晀自己就是从藩王起兵逼宫为帝,他比谁都清楚,江山大计,最忌储位动摇。
他渐渐将手收了回去。
怀枳抬起头,夏日的阳光如铜水般浇在殿前地面,刹那便凝固,化作冰冷的金刃。是啊,他说的假话都能得到父皇的夸赞,可是他只要稍微暴露出真实的野心,就只能迎来藤鞭。
他是不可以有野心的,至少不能让人看见。否则,大皇子梁怀柄,就是前车之鉴。
他再次俯伏下去。
——“陛下,司隶狱急报!”
留芳突然从殿外急急奔入,手中托着一封密封的书函,从公卿下朝的人流中艰难地逆行过来,不少大臣也听见了,好奇地停步回头。
梁晀的眼皮忽然跳了两跳,斥他:“成何体统!”
“是,是!”留芳不住地擦汗,“但是陛下您交代过,这个魏之纶但凡有任何吐露,都须立刻向您禀报……”
梁晀拿过书函,不紧不慢地一圈圈拆解封绳,“怎么,他终于肯说出指使他的人了?”
“这奴婢不知道,奴婢不敢看呐。”留芳躬身下去,焦急地道,“但是魏之纶他,他写完这一封书,就,就死啦!”
梁晀的动作一顿。
魏之纶死了。
没有人知道他临死前向皇帝上的那一封书写了什么内容,只知皇帝读后勃然大怒,那一日竟没有用膳,独自在太液池边的高阁上坐了一夜,次日,又召皇后面圣。留芳等宦官在阁下守候,原是什么也听不见的,但却有一只盥洗用的铜盆从台阶上跌下来,“哐当”乱响,水花乱溅,震彻整座楼阁。
魏之纶未经正刑就死在司隶狱中,两任司隶校尉都有责任,尤其是方尚庭,慌不择路地奔去找太子计议对策。可太子也拿不出对策,因为根本不知道魏之纶写了什么,也不知道皇帝心中如何作想。便后来皇后来了,也说不出所以然,只道陛下心情甚恶,这些时日,最好是不要出头招惹,也不要随便认错。
太子一党坐立不安了许多天,然而直到长沙王怀枳离京,皇帝都没有任何动静。
怀枳离京的那一日正下着小雨。但大胤宗室犒军,玄红二色的旌旗仍要招摇出来,携着雨水,滞重地压在卫兵的肩上。怀枳身穿黑衣,外披錾银重甲,骑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拉紧缰绳,沉默地向遥远的城楼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