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没有经过社会化的我’？”周海壹觉得自己听不懂人话，更或者，其实周辛楣现在就根本没有在说人话，“什么A面B面的，我就是我，那个把席箐藏起来的不是我，我……”
“这是我的错，对不起。”周辛楣低下头来，是抱歉的姿态，但旋即便恢复母亲的威严，“以后你会慢慢感受到的。现在你和B面不熟，我要教你如何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感应、联络B面。”
“还有，我们找到席箐之后，不能告诉他真相。”周辛楣说，“我们今天的对话也不要告诉蒋先生，这是我们母子的秘密。我们隐姓埋名几十代，从来不把秘密告诉其他人，就连爱人也不说，就像你不可能告诉任何人，你在后院的水泥地里藏了一吨黄金。我们的情况就是这样。”
“可是文件上面都写清楚了……”周海壹无力地反驳，只是下意识反驳。
“这些信息他们知道了无妨，剩下没有写明的，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壹壹，答应妈妈，否则我不会教你怎么放出席箐。”
周辛楣千里迢迢来，就是送上她做母亲的威严和做一家之长的威胁。周海壹从没见过母亲的这一面，外人看来柔弱纤细美丽的周辛楣，其实是秘密的持有者，是她比喻中一吨黄金的主人，而她现在的语气仿佛在宣布她有枪，她的守护不是开玩笑的。
“我答应你。”
周辛楣这才柔和下来，“今后，你也可以假装B面不存在，我会教你怎么控制自己。不必告诉席箐真相，至于钟山计划，我们和他们签了协议，他们不能随意干涉我们的生活，甚至不能靠近我们。麻烦的是，现在席箐是钟山计划的员工，你不会轻易放弃席箐，那么之后你难免会接触到钟山计划。我只要求你在和他们接触的时候谨言慎行，不要告诉他文件以外的内容。不过你也不用害怕，妈妈在这里。”
她坐到床边，将周海壹的手合拢在掌心，周海壹蓦地流下几滴自己都毫无察觉的咸水眼泪，大男孩在母亲面前哭鼻子很羞耻，但谁让周辛楣这番话仿佛是把手伸进了周海壹的胸膛里，狠攥着他的心脏捏了一把。周海壹感觉自己差点无法呼吸。
大约隔了半个钟头，周辛楣去打开门，她身后跟着合紧浴衣的周海壹。蒋先生坐在室外的藤椅上，见母子出来，他走上前问道：“不坐下来再聊聊？”
“不用了。蒋先生，席箐现在就在他们的房间里，我让周海壹收回了灵魂装置。我不想让席箐知道这件事的原委，就麻烦您处理一下他的精神状态了。”
“周海壹呢？周海壹不留下的话，席箐怕是很难冷静。”
“我会留下的。”周海壹出声，“我想亲自确认席箐的安全。我妈妈就拜托您了，请您把她送回去。”
“我来去自由，不用别人帮忙。”周辛楣对周海壹说完，又对蒋先生道，“这是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事，我儿子选了他，我再管也管不到这一层。我知道您会通过席箐那方继续接触我儿子，在和钟山计划有关的事项里，我们愿意在协议范围内接受您的协调。”
“这敢情好。”蒋先生松一口气，看来这SPC－47的家长不是油盐不进，“看在我们都不是人类的份上，帮一把也是应该的。”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蒋老板，我还是不希望我儿子能进你们公司，请您也别招揽他。”
周海壹仿佛被周辛楣和蒋先生之间实体化的唇枪舌战给逼退到了角落，这会儿听见周辛楣在替他拒绝虚空的OFFER，周海壹心想，年薪三百万！你就这么拒了！妈！
蒋先生哈哈一笑，递给周辛楣一张自助餐厅的贵宾券，周辛楣摇摇手说去吃饭了，周海壹心系席箐，就此作别。待周辛楣走远，周海壹闷闷道：“蒋先生，那我就回房间了？”
“你妈告诉你了么，昨天在我们酒店受伤的人是谁。”
“是谁？”
蒋先生一脸难办，“周辛楣怎么把最难说的事留给我？昨天有两位男客人在公共浴池受伤，一位叫席明远，另一位叫王东轩。”
周海壹又觉得天旋地转了，他知道是B面搞了事情，但……“他们现在怎么样？严重么？”周海壹一脸惭色地问道。
“在我们的温泉池里溺水，人是救过来了，现在都在医院休息，主要还是受了惊吓。”
“对不起，蒋先生，我真不知道会这样。我妈之前完完全全没有教过我那些事……”周海壹百口莫辩，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蒋先生拍拍他肩膀，示意他不用再忏悔了。
“席箐受到的精神伤害更大，先去安抚席箐吧。”蒋先生调皮地眨眨眼睛，“以后要管好你的灵魂装置哦，不要让它落到我手里。”
前一句是体贴，后一句怎么听都是警告。仿佛周海壹是小狗崽，刚被周辛楣放下，又被蒋先生提溜起后颈皮，四条腿只能无辜地晃荡。
周海壹推门而入，席箐侧卧在双人床上，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那样，冷汗湿透半边身体，回到家后席箐就发起烧来，这怎么可能不发烧呢？房间已经完完全全恢复原样了，而且周海壹知道，维护房间保持原样是他的职责，他再也不能当自己是误入鬼屋的游客，尖叫一通觉得畅快，甚至想下次再来。
席箐感知不到周海壹的到来，周海壹坐回床边，掀起席箐浴衣的下摆，一双鲜血淋漓的小腿。周海壹不敢触摸那伤口，光看着就让人眼酸，一定很疼。
周辛楣当时说：“你在潜意识中不希望席箐离开你，所以让B面寓居在席箐的身体里。B面会制造伤口，你的怨气小的时候，伤口就小，你的怨气很大的时候，伤口就严重，因为B面在替你发泄情绪。你昨晚应该不希望席箐乱跑，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所以让B面伤了他的腿。B面还可以潜入进伤口中，以后尽量不要这么做，长久下来会损耗席箐的寿命。”
要将B面从席箐的伤口中抽出来，周海壹舔上了那道长长的、咸腥的伤口，从上至下，从左腿到右腿，舔过三分之二的时候，只一瞬间，周海壹咬上了什么东西，他摆头狠狠一抽，一道黑色的幻影就衔在周海壹嘴里，仿佛有人形一样狼狈地瘫爬着。周海壹死咬着不松口，拖着黑影直进浴室，关上门，将B面一口一口吃进去。这是周辛楣教的，说B面从来就是不服管的，周辛楣的B面也是这样，所以第一次接触的时候要把它嚼烂了吞进自己肚子里，要它记住A面亦有残忍的一面。
B面吃起来很像是塑料袋，像是在吞空气，又像是真实吃进了什么实物，能在唇齿间磨出血味，铁气腥重。B面在嘶叫着，直震得周海壹视线摆荡，感觉像是灵魂和身体错了位，卡出了残影。
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才把B面吃干净，周海壹想呕吐，B面竟然能撑饱他的胃，这让周海壹更意识到，B面也是一类实体生物，虽然其存在的形式有所不同，但周海壹这也是在茹毛饮血。
周海壹没有多待，漱了口，离开浴室。
他蹑手蹑脚爬回床上，轻轻拍醒席箐，“还睡啊？太阳都晒屁股了。”
席箐突然像溺水的人那样重重地喘了几声，睁大眼睛醒过来。周海壹心知肚明席箐为什么会感到这么恐惧，可他还得演戏：“怎么，做噩梦了？”
“你去哪里了！你没事吧？”席箐一把攥住周海壹的浴衣衣领，将他拽到眼前，“你昨晚没和我一起睡吗？！”
“是我把你从池子边上扛过来的！不然你怎么会躺在床上！”周海壹理直气壮。这倒没错，昨晚席箐在温泉池子边，坐着就睡着了，周海壹刚选好电影，准备喊席箐来看，就发现席箐的脑袋一点一点的。“你看，我昨天偷拍了的图！”周海壹把照片给席箐看。
席箐才不想看什么照片。
“我的腿……”
“你的腿？”
没有伤口。皮肤一片平滑，伤口也像是噩梦。席箐摸遍自己的全身，又脱下浴衣让周海壹看，“我身上还有其他伤口吗？”
“没有啊。我刚才去吃早餐去了，嘿嘿，毕竟我是猪啊。”周海壹笑眯眯的，“现在没得吃了，时间过咯。”
席箐也不关心早餐。他双手攥住周海壹的手臂侧，正色道：“昨晚我在餐厅等你的时候，碰见了钟山计划的老板，他让我不要弄出临界空间来，但我刚才……”那巨大黑影，如幕布降临的吞噬，席箐还清楚地记得被打入黑暗牢笼的感觉，像是被人罩了上好丝绸的布袋，接着意识就逃离了身体，被黑暗碾碎成了灰末。
意识逃离前的那几秒最恐怖，像浑身长满了心脏，所有动脉都有突跳的感觉。肾上腺素刚酝酿好，马上就消散，刚充满力气就被卸掉战斗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