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箐远远看见那个跳脱的身影，小他三岁的表妹，而那表妹身后是一个卡其色的影子，席箐的表情登时就降了下来。
表妹一脸抱歉的样子，他们不好站在高铁站人来人往中扯皮，席箐就让他们往一旁的闲处走。赵妍丹不出声，席箐的脸色就是遗传自她，把表妹夹在中间活受罪。
“表哥，那个，我是来见网友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没跟你说姑姑也要来的事……”
“你这已经是在骗我了。”
赵妍丹推推小表妹的后背，让她去见网友，她们只定了一个酒店标间，总之晚上都是要见的，让她注意安全，其实话里的隐含意思是让她快走。表妹忙不迭拉着箱子跑了，留下气氛冷滞的母子俩。
比起席明远，席箐并不是那么讨厌赵妍丹。或者说“讨厌”这个词已经是太低太低的评价维度，而席箐对母亲的态度已经复杂到超越语言。
“不要怪小玉，是我让她别说的。”赵妍丹挽了挽皮包，她没带什么东西来，这么看倒是和席箐一模一样了，一个是出门只带手机钱包，另一个是只背精致皮包，里面几乎什么都没装。
那天周海壹接席箐的路，今天席箐带赵妍丹重走一遍。赵妍丹不要坐地铁，他们就打车。车里的气氛冷到可以冻死人，司机都不敢开口。
席箐既然已经安排好了路线，以他的性格就不大会改。他领赵妍丹进饭店，两人选了窗边卡座，服务员上了茶之后，这才终于是说话的氛围，赵妍丹开口了。
“我以为你至少不恨我。”
“……我的确不恨你。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记得周海壹应该每个星期都向你汇报我的动向。”
席箐往木椅上一靠，凝视赵妍丹，他那端庄有余而忧郁也有余的母亲，妆发精致，多么完美坚强的外壳。
“小周是好小孩，你不和他住的话，我不会放心让你休学。”赵妍丹用指节试了试瓷杯温度，还太烫，“但你和他住，我也不放心。该怎么问你比较合适呢？我想了好几个月了。”
“那我大概知道你想问什么。”
席箐少见坐得有一丝痞气，他平日是连二郎腿都不爱翘的端正的人，今天靠在椅子上的姿势颇有大无畏的意味，他说，“我和周海壹在一起了。你不要在餐桌上哭，这事不值得哭。”
赵妍丹用手指按按眼角，“你现在和你高三毕业的时候一模一样。和你爸，也一模一样。”
服务员送来菜单，赵妍丹继续按她的眼角、止她那几滴眼泪，席箐却是流利地点好了菜，最后只是例行公事般地问了问，赵妍丹有没有什么想补充。赵妍丹接过点菜的平板来，翻看一下，罕见地加了一道纯荤菜。服务员走后，赵妍丹说：“打包给小周，吃完饭你就回去吧。”
这是个尴尬的时间点，两点钟对吃午饭来说太晚，饭店几乎就只剩他们母子二人，有闲下来的服务员远远坐着，他们说话不能太大声。
席箐听赵妍丹说他和他爸一模一样，这实在很新鲜了——“以前你说你把我养得好，说我和我爸完全不同，以后可以依靠我。现在你又说我和我爸一模一样，难道只是因为我喜欢周海壹？我是个男同性恋？”
赵妍丹一字一顿道：“我没有说你不能和小周在一起！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吗？你想想，我要是真的怕，我会让他高三的时候和你住一整年吗？我会让你现在来找他同居吗？席箐，你就这么对妈妈说话？”
“你的确没说过，但是你现在的态度让我觉得很茫然。”席箐说，“我觉得你像是在怪我，搞得像是我故意把你蒙在鼓里，不然你是在伤心什么？”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
“我也不喜欢我说话的语气。”席箐的肩膀突然卸了力，他双肘撑在桌台上，扶着自己的额头，“上次，你完全没必要让我见席明远，我去见了。这次，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必要见你，可你还是来了。你们都那么突然，突然到对我的日常来说是一种惊吓。你说你不担心，可是你做的每件事都在说其实你很介意。”
他们母子就是互相把名为郁闷的皮球相互踢，这就是席箐对见赵妍丹同样提不起兴趣的原因。
“我说你和你爸像，是因为你们都悄没声地搞出一些大事情来，到头来让我很错愕、很狼狈。”赵妍丹一直保持着双手环胸的姿势，一种警惕性很强的自我防御姿势，“而且你和你爸都很像的一点是，一旦热恋就找不到人。我想打电话和你聊聊，每次你都说你在忙。你不都休学了吗？你到底在忙什么？”
是了，席箐没有对父母说他应聘成功的事。他本来应该是个家里蹲的，对外塑造的也是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双亏所以才休学的形象。席箐从善如流道：“忙着打游戏。”
“你考上了Q大，国内的最高学府，我们大三又送你去伯克利交换，你未来到底打算做什么？你难道就想要谈着恋爱这样烂掉吗？”
当母亲的一般都很有资格聊孩子的教育问题，因为她投入了足够的心血。席箐整个初中高中，学业最疲累的时候，是赵妍丹无微不至地照顾。家庭的结构一般是三个人，席明远几乎是个死人游魂，赵妍丹又做爸又做妈，她聊这个，席箐也得直起腰来认真商谈。他这人说好听一点是分得清，说得不好听一点是冷情，换个话题又能让他换个情绪，轻轻迈过了刚才聊天的雷点。席箐不能接受赵妍丹说他像席明远这个雷点。
“找个班上上，赚工资，上班的时候好好上班，下班和爱人一起做饭、吃饭、散步、打游戏、睡觉。”
席箐是真心这样想的。
可赵妍丹最不接受的，也就是这一点了。
“那你想上什么样的班？想要住在哪里？学业呢？想读到什么程度？”赵妍丹追问起来没个完了，越说越激动，把这段时间的焦虑尽数倾泻，“一个月只赚一万出头的工资，你能接受吗？你现在戴的表还二十多万一块，刷你爸的卡，你有没有想过，你爸如果……”
“够了。”
席箐摘下手表，按在桌上，推回给赵妍丹，原来聊这个话题也只是赵妍丹的一个幌子而已，“我夹在你和席明远中间已经太多年了。我一点都不想怪你，也从来没有想过把你怎么样，我最痛苦的时候也只是在想，我要是快点长大就好了，就能保护你。但是你呢？你一边说着让我随便花我爸的钱，否则他的钱就拿去送给外面的情人，一边现在又对我说，我不行，我不能这样随便花我爸的钱，否则我就要被我爸的钱养坏了。这表还给你，我本来也不需要。我有手机就可以了，用什么不可以看时间呢？”
“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茶水终于可以入口，赵妍丹轻抿一口，“你爸好歹还有我，也还有你。你呢？你和周海壹在一起，以后肯定是没有小孩的，要么就是领养一个。席箐，你能保证你不重蹈你爸的覆辙吗？你能对你的家庭忠诚吗？”
席箐仿佛是听了天大的笑话，“我和周海壹互相忠诚十八年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