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几乎要将五官全部剜走,席箐背朝下,让周海壹躺在他怀里,既然往下看会感到恐惧,那就往上看——通道的本身就像是一杆长长的望远镜,从地心到地表,甚至大气层……这坠机的感觉,随着离地的距离越来越近,光亮缓缓升起,下勾下巴,努力看周海壹的脸,只看到一双始终睁大却失神的眼睛,简直像死不瞑目。席箐一瞬间心理防线破溃,呼喊他名字,摸他脸侧、耳朵、脖颈,一片冰凉。周海壹到底不是人类,席箐心中忽然震撼响起这句话,像关闭了能源的机器人吗,还是像抛弃了躯壳。就连席箐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周海壹虽然在这里,但他好像已经不在了。只剩下那只毛绒小狗蜷缩在席箐的体内,他也在阵阵发抖。光亮更近了。
席箐的包里有攀岩绳之类的救援工具,但为什么不准备降落伞呢?现在还能拐个弯想到这些,席箐颇有一种大难到头的不耐烦,从二十楼往下跳的人一瞬间就死了,那从两千楼往下跳的人呢?不过还是要从这种不耐烦里抽身出来,席箐数次重启AI,终于在第十二次时成功。AI机械地报下落高度和加速度,和预计坠地时间。席箐紧急地调出他们现在穿越的层级情况,能不能中途改道去例如池核的层级。
周海壹随时有可能从席箐的怀中滑脱出去,因为没有固定的点,而怀抱这东西总是太松了。席箐就连拥住周海壹都很困难。
有什么人可以帮忙吗?还有什么工具箱吗?都没有,现在是二十楼的高度了……席箐堪堪侧过脸去,已经能看见凵字型的筒子楼的楼顶,大水箱一掠而过,楼层一格一格,很快,像跑马灯。
轰然坠地。
没有一声巨响,席箐也意识模糊了,总觉得眼前的所有景色都扭曲、倾倒,像是地基毁坏了而歪斜。疼痛过了一个级别之后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席箐只能意识到,他好像暂时还没死——暂时是指几秒?还是几毫秒?什么都动不了。那样的高度落下来,理应直接化成灰粉的,嵌进地里抠都抠不出来才是常态。
不过席箐至少能感到周海壹是完整的。
一段时间内,不知是很长一段时间还是很短一段时间,席箐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不知道自己的情况,除非他真的已经死了,变成一缕魂魄,俯身探看,可他连灵魂都被困住。就连B面也不出声,席箐也没力气问。很久很久,等得太久了,席箐不敢闭眼,以坚强的意志换来一点点呼吸的实感——他还在呼吸?不会是幻觉吧?然后才是疼痛,浑身剧痛,但,好歹四肢没有扭曲,好像他的头骨也很坚硬,钢弹似的。真是等了好久好久,席箐都只能抱住周海壹,没有余裕察看他自己的伤。目光所及之处,那黑色的巨型通道大限将至,那应该算是后室的伤口。那伤口很快就愈合了。
席箐忍着剧痛询问B面,可惜B面不回答。周海壹也不回答。
在挣扎的这期间,席箐始终不敢把周海壹放下,哪怕只是将他轻轻推开,变成两人平躺的姿势——席箐就是没办法这么做。他没办法放手。他就算疼得快死了,疼得意识乱码而开始质疑一切是否都是一场幻觉,疼得感觉身体抓不住灵魂,灵魂即将要逃出去,他也得一如既往地做周海壹的肉垫——他还能有什么用处?他只是做肉垫而已。他,只是绳子而已。他想拴住周海壹。他不知道周海壹会去到何处。
然而就在黑色通道即将全然被后室的修复机制抹除之际,整个空间忽然遍布了黑色的疮疤般的洞口,一瞬间密布,随后席箐感到他所躺的地面在颤动,那些黑洞幽深可怖,像是老鼠啃噬了这一片假的幕布。一瞬间席箐也不能再顾自己的疼痛,他努力地单手撑地,试图坐起——是的,他的身体部件竟然真的很坚硬,没有丝毫破损,所以这些疼痛都是假老虎,这样想着,席箐一咬牙,也得挣扎着起身。让周海壹躺在席箐的腿上,席箐终于有机会看清周海壹现在的情况。刚刚在下坠时没有看错,周海壹半睁着眼睛,已然不再聚焦,身体冰冷,但不算僵硬。B面说他去做了诱饵,说他吞了什么。妈的,席箐真的什么都顾不了了。人在集中注意力的时候会很快消去疼痛之类的感觉,席箐开始埋怨自己的矫情,他早就应该爬起来这么做——从背包里找出绳索,打救生员的绳结,固定周海壹在自己的背上。黑洞愈来愈多,空间的震颤加强,席箐几次站不稳,加快手上的动作。
在这一刻,其实席箐做好了还要坠落更深的心理准备。他觉得自己也像苍蝇,像那种被拔去了翅膀还在桌上翻滚的苍蝇,渺小而旺盛的生命力。
席箐确认了他的伤口。活伤还在。
那蠕动的伤口质感,和只是单纯的划伤,完全是两种样子。席箐一时间望着这伤口,欣慰得想哭。
你曾经留给我的伤,却成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
地震再次袭来,席箐脚下不稳,他这才发现,或许他和周海壹能从极高处坠落还幸存的原因,就是这地面,有些像软席,而且或许比软席更软——还有一部分原因可能是B面的帮助。这是席箐的猜测。
席箐一步步往上爬,那些黑洞已经开得很近了,他得谨慎小心地不要一滑脚就跌落进去。
他们要去哪里?他们还能去哪里?筒子楼已经成了危楼,整个空间像是被老鼠啃坏了的芝士。席箐的AI耳机在下落的时候早已不知所踪了,但他一晃眼看见,手腕上电子屏闪着绿标。这是救援的意思。
席箐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下一秒,黑洞中忽然伸出一双漆黑的大手,一左一右地攀扶着,随后是纯黑色的人形现身。席箐下意识因恐惧而心悸,接二连三地,不论是天际、楼体、地面甚至身旁的黑洞,黑色的身影愈来愈多,他们身形高大,形态略有差异,但没有面部五官,骨骼纤长细瘦到嶙峋……等等。
席箐忽然回头,一双七指如刀的手缓缓平摊张开,高至四米的人形仿佛张开了怀抱。席箐单手往后,想要笼住背在身后的周海壹,霎时间他背上一轻,只见另外一道人形不知何时解开了他的绳索,托住周海壹的膝弯和后背。席箐大喊着,“放开他!!你们要带他去哪里?!周海壹!周海壹!!”
黑暗重新降临,SPC-47的族人没有给席箐选择。吞噬他,将他传送出去,将这场年轻人的滑稽闹剧就此结束。
他们原本以为将席箐带出来之后,他会至少昏迷一段时间。但当这位SPC-47放出席箐,席箐几乎立刻就睁眼,咬紧牙关扶着周围一切可扶的东西站起来。人聚集得相当多,周围的环境改动也大,明明席箐只是进入了后室不超过两周,前哨站已改头换面。
席箐扶着深绿色的集装箱,现在是夜间,前哨站即便一路上挂起了照明,但人群堆叠之下,有很多东西想努力看清却始终没办法。
其他人很惊讶,席箐不是才出来吗?还是被SPC-47带出来的,但下一秒他们就被大力推开,席箐已经没有在靠理智或是其他什么逻辑的东西在判断了,他只是下意识往人聚集最多的地方走。席箐一路推挤着过去,到后来以至于其他队员或者员工都主动让开。前哨站的地方,原先的佛堂已经毁坏了,后来那里搭建了新的临时建筑,做出口和隔离点。隔离点灯火通明,医疗器械被人力一台台抬着进去,还有员工在固定新的棚子,要将隔离点再围上一圈。现在这些围在一旁看的人,知道不能再靠近,那些搬运或是投入装修的员工都穿着全套隔离服,所以当席箐不管不顾想要突入进去的时候,有人拽住席箐的手臂。
“兄弟,你干嘛?行动已经结束了。”
“结束……?”
“隔离站现在好像有一个特殊病人,挺危险的,杨组长不让我们靠近,你也别过去。”
“危险?什么危险?”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好像很危险。”
杨梦舒不在,蒋老板和蒋念琅也不在,席箐熟知的剩下的人就是橙色行动的其他员工,他们也不知所踪,然而席箐听见指挥着搭棚的人操着口音熟悉的英语。他想挣脱救援队队员的好心,可队员不放手,席箐怒道:“放我过去!不要管我的事!”
那队员大概觉得席箐自讨没趣,便松开手,“你去啊,反正你会被踢回来的。”
席箐双腿已经脱力了,大步小步迈过去,伊恩看见席箐,果然小跑过来,他的声音被隔离服捂住,稍显得不伦不类,“你应该去别的医疗点接受治疗。”
“隔离点里的人是谁?”
“……席箐,很危险,你不要再靠近了。”
“伊恩!”席箐双眼通红,因剧烈的头痛而太阳穴暴起青筋,所有的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转化成失控的情绪,“这里面的人是周海壹吗?!你他妈为什么要拦我?为什么只是隔离他?!”
“他到底生了什么病——周海壹的灵魂装置说,他吞了什么东西……”随着吼叫,席箐浑身的力气仿佛在蒸发,他很努力地维持身形,以至于不让自己跪下来,“他想打开通道,但是失败了,我们一起从通道里掉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席箐声音中隐隐有哭意,“我来不及检查他的生命体征,灵魂装置现在寄生在我身体里……”
“天啊,那太好了。”伊恩松一口气,“周海壹的灵魂装置现在情况怎么样?”
“所以……真的是周海壹吗?”
那么多医疗器械,多到甚至要塞满隔离点。为什么?席箐呆站当场,他手臂的伤口,席箐掀开衣袖,那活伤并不生意盎然,它只是颜色比正常的伤口要黑一些、粘稠一些,“我想B面也很虚弱。周海壹呢?”席箐用脏污的手揩去眼泪。
伊恩双手叉腰,环顾四周,似乎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告诉席箐。但他有底线,他真的不能让席箐进去。如果灵魂装置在席箐体内,席箐就更不能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