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结束了,就要动身撤离。
他们打扰这大山许久,久到周围人都已经好奇过、然后变得不好奇、最后适应了。钟山计划不知是怎么和当地村委会以及村民谈妥的,或者根本就没有解释,而是用其他手段让居民们很快就忽略他们的存在。其实他们日日夜夜都鼓捣出大动静,最大的那次就是佛堂轰然倒塌,整座山都像地震,堪堪稳住没有爆发更大的灾难。营救出的流浪者陆陆续续已经转移走了,然后是救援队队员,随后是很多很多的大箱子。前哨站的灯从树杈和岩壁上解下来,那些杆啊、钉啊都被连根拔起。
那天蒋老板和其他人是隔了将近三个小时才从后室出来,他听说席箐给自己注射了镇定剂,双倍的量。
可即便是双倍的镇定剂,也就只是让席箐睡了六个小时。近乎昏迷的深度睡眠让他稍微捡回了一点自己的脑子。席箐已经不再流眼泪了,这辈子的眼泪,算上他一岁以前还是个婴儿时期本该流的那些眼泪,那时候是个乖乖婴儿,原来眼泪这种伤心的东西一生里有定量。
他手背上插着留置针针头,吊瓶是才将换过的满瓶,席箐昨天用镇定剂把自己打晕之前换上了病号服,方便他醒来之后观察伤口。他伸出左手,之前划出过伤口、让B面藏进去的地方——
那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
包扎?为什么要包扎!席箐挣扎坐起身来,抵抗着残留镇静剂的头晕,他拆解绷带,恨不得一剪子全部剪碎了。绷带一圈圈解开,伤口被缝合,鲜红的,纯人类的。席箐一口气没喘上来,B面呢?B面去哪里了?他在心里大声问,但没有人大声回答他。
席箐干脆连留置针一起拔了,脱病号服,找伤口——他知道B面会像蛇一样在他身上游走的,是换地方了吗?胸口没有,下腹没有,腿上没有,后背呢?
彼时有医疗人员进来,看见疯狂的席箐,连忙放下手上的平板走过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伤口。”一出口,席箐才发现他的嗓子哑得离奇。喉咙极疼。
医疗人员指了指脖子,“转移到这里了,你不难受吗?”
席箐这才摸上他的脖颈,横贯喉结的一道伤口,医疗人员递过来开了摄像头的平板,让席箐看看B面这狰狞的寄生,像是活生生将席箐割喉了。但席箐看见这极其可怖的伤口,竟然忍不住拿近平板,仔细端详,看颜色,看伤口的恶心程度,眼神近乎深情,差点把医疗人员吓着。
“席先生,你需要好好休息。接下来可能会有些吵,你的枕下有耳塞,我们的任务已经差不多完成了,这两天我们要将人员和设施全部撤离出去,但你放心,这间医疗室暂时还不会拆除……”
“周海壹呢?”席箐睁着大眼睛,上视着这位医疗人员,他嗓子状况差到像是恶魔低语,席箐不在意,“蒋良霖呢?周辛楣呢?我能和他们谈谈吗?任何一位都好?杨梦舒也可以。”
“周先生的情况我也不大清楚。你问的这些人,他们也各有各的要忙呀……”
到这里席箐就已经不想听下去了,反正留置针已经拔了,索性下床。刚下床脚步还有些踉跄,席箐习惯了,找个地方扶一扶就好,这就要出去。医疗室外的确很吵,而且天光大亮,声光的双重刺激让席箐的头很疼,像是一千一万双小手拉紧他的神经并编成了麻花辫。
医疗人员跟出来,劝道:“现在大家真的很忙,你再睡一觉,他们就有空了。我可以给你透个底,我们的大部队撤出去之后,剩下的人会将周家的四合院改造成一个暂时的医疗中心,周海壹先生的情况不好,我们不会轻易搬动。你也会留在这个医疗中心继续接受治疗。”
“什么样的治疗?”
“总之先尽量补充体力和能量,周先生的灵魂装置寄生在你体内,我们暂时不知道能量的转化率是多少,但你尽量恢复吧。”医疗人员说,“现在要吃点流食吗?然后继续躺回去。”
席箐扶着门框,他本就苍白的皮肤加上脖颈上那道暗红蠕动的伤口,很有一种超越性别的病态美,医疗人员对美人的态度是很好的,可惜席箐说:“换个专业的来,这算他妈的什么治疗?我躺了一晚上,你们葡萄糖没有输够吗?让开。”
前哨站的人流像双车道,一道往外流,是撤离的队伍,一道往内流,是修简陋医疗中心的材料及人员。席箐就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往内的人流。他远远就看见了,整个周家四合院围上了不透光的材料,搭成了一个巨大的棚。
而且那棚子连电网都拉上了。
席箐想跟着搬运材料的人一起进去,得通过电网间开的门,在门口对清单的人看了席箐一眼,席箐是钟山计划里出了名长得好看的年轻人,倒是蛮多人认识他的——而且他是最近这场悲剧的主角之一,就更熟悉他了。守门人只是微微拦了一下,说了一句就放他走了,“你只能见到杨组长。”
“够了。”
席箐找寻杨梦舒的身影,很快就在黑棚外的西北角找到。
杨梦舒焦头烂额,他也许久没睡了,看见席箐就跟看见索命鬼一样的,可这分钟躲席箐显得很心虚似的,而且席箐实在也可怜,杨梦舒遂主动道:“看来你身体状况还不错,灵魂装置看起来也还不错,他现在‘醒过来’了吗?”
席箐定住脚步,他比杨梦舒高,微微下视地四目相对,生而为人的感情仿佛全流失了,“周海壹会一直那样躺着吗?他吞噬了那有毒的天敌,是不是自己中毒?他为什么这么做?”
杨梦舒两手一摊,“他的动机我还想问你啊!但伊恩说你不知道,所以我才问灵魂装置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暂时还没反应。”
“那你难道不该去想办法让他开机吗?”
“我问你——你们之前所有人都语焉不详的,周海壹的病,”席箐顿了顿,他仿佛开始自己撕心脏上的皮瓣,血淋淋的疼痛,“是指他怀孕的事吗?”
“打住,这件事你得去和周家谈,我们这种外人已经被禁止讨论了。”杨梦舒说,“现在周家整个祖宗十八代都要来找你,你怎么办?”
席箐只是投过去一个“你继续说”的眼神。
“这事三两句话就可以解释完了。周家的祖先出手帮助我们营救你和周海壹,但是周家和我们公司对如何对待后室核心的事起了争执,现在周辛楣自愿留守在后室核心,试图将后室的无序状态调整成有序的,进而能和我们达成类似合作的关系。现在,你和我都看不到的地方,有周家的祖先,也就是SPC-47在观察我们。他们不一定都能和你交流,但可以和周海壹的灵魂装置交流,所以他们会来找你。”
席箐稍微动了动脑子,便总结道:“是不是当时周海壹就算不打开通道,你们也可以营救到我们?”
我们是在做无用功吗?
杨梦舒摇头,“不不不,周家祖先和后室关系很差,他们是通过周海壹打开的通道才顺利进去的,你不要搞反关系。”
那周家人为什么又要关心后室的核心?好吧,其实席箐现在什么都不关心。
他只关心周海壹。
“我什么时候能进去看他?”
“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杨梦舒说,“他的病房里现在全是有毒物质……”
“有单向玻璃。”
“没用,那种白雾状的物质把房间结成了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