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B面说,SPC-47的族人们想要见席箐时,席箐已经躺在床上睡不着很久了。
很累,但是睡不着。最近席箐的梦在围猎他,越来越不能分辨现实和梦境的差别,以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孤独感将席箐淹没,都回归到一个核心——周海壹会离开他。
席箐疲惫地起身,SPC-47们要求只见他一个人,意思就是,不会有其他人帮他了。在这医疗中心,大家都是穿制服或者是病号服,席箐是进了周家,借了周海壹的衣服,收拾出利落的一身,对着镜子捯饬自己这张惊为天人的脸。
B面:有必要吗?
席箐想,周海壹喜欢他的脸,关上门来怎么消沉都可以,而今席箐收拾得精神一些也是为了告诉其他人,周海壹选择他是有原因的。
B面回到席箐的伤口中,他会为席箐和族人们担当翻译。
约定见面的地点并不在医疗中心。席箐从周家还拿到了一个照明功率很强的手电筒。现在已是日落之后,暮青色笼罩幽暗山林,临江的山区到了气温略有下降的时刻,仿佛泥土蒸腾起淡淡的雾气,江风与山风细密地沿着山脊划过,像手指轻轻掠过皮肤,一种既热又凉的奇妙体验。席箐一步一步地踩在松软湿润的泥土上,下山,林、植被、蝉、积存的雨水,深蓝而哀绿的森林像海下的世界。席箐持着强光手电,这条下山的路已经给人踩实了。
席箐穿了一身黑,强烈地衬出他皮肤的惨白,怨鬼一样。B面时不时提醒他,左转,右转,直走,再直走。很快,席箐绕开了山脚下的村庄,从一条鲜有人迹的小路穿出,来到无人的江边。
江对岸是公路,间隔着点亮路灯,可那路灯也只是堪堪照亮山腰的光带,黑暗的江水上映出一条光路来,但光本身不能照亮黑暗。席箐随着B面的指示,走向更靠近江水的江边。还没到夏季漫过龙舟水的时节,快了,就差一场豪雨。草地像漂浮在水上,一脚踩上去会感觉到泥土下陷的湿意。找到石头,踩上石头,小块的,大块的,席箐稳住身形,B面说,江边的乱石是从前泥石流的时候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原来这山很高,现在山老了,就矮了,山的骸骨于是都堆在了江边。
席箐攀上视线范围内最大、最宽、最高的黑石上,三米高的黑石被流水冲刷得滑润,在光线晦暗的环境下身价陡升,像巨大黑玉。江上流风渐起,席箐身形不稳,遂只能坐在那石上。只见到江对岸的路灯渐渐暗了,虽不至于熄灭,但江上倒映出的路灯星光渐次被黑暗吞噬。
从远处的江水上,仿佛有一列黑色的巨影正踩踏着水路而来。席箐持着的手电也光芒黯淡。B面说,关了吧。
失去唯一明确的光源,二十一世纪的山村或许和十一世纪的山村并无太大的分别,都是一样的山林、雾气、水源和虫豸。席箐感觉到喉咙的伤口在一跳一跳地疼痛,说不上来是不是紧张。
SPC-47的体型在三到四米间,清俊瘦长却十分有力,其兽性的四肢抵消了体型和气质所带来的冷寂,当他们直立行走时,将双手收进类似绸缎的外层皮肤中,所以不论黑夫人,还是周海壹的B面黑骑士,都仿佛内敛而沉静的贵族。就是这样的种族,常年隐居山野,他们拥有着不发达的语言功能,这被认为是一种诅咒——是对他们曾经身为宗教生物的惩罚。没有了精巧的语言,也就没有办法以此为业。SPC-47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罗马,他们的其中一支在黑死病时期远渡重洋,来到这片富饶的东亚大陆。
成列而来的SPC-47乍一看相似,仔细看各有不同。不过,席箐只能感觉到灵魂深处的寒意,仿佛他们是从南极的地底而来。夏夜的燥热已完全消去,江水的寒凉缓缓泛上。席箐呆坐在巨石上,SPC-47像进入陪审席,是命运的审判吗?因为B面寄生在席箐身上,所以席箐才能看见这大约二十位的异族人。
以三十年为一代,他们来到中国也不过六百余年,每一代只有一位SPC-47。
B面说:我们每代都是单传,繁殖能力受到限制。每一个SPC-47只会有一个孩子,所以我们数量不多。
只会有一个孩子吗?
所以,栗宝是唯一的一个孩子啊。
既然这样,SPC-47很在意周海壹的安危也是正常的吧?他们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人类的躯体消亡之后,还可以用SPC-47的原型存活,直到时间尽头。但像这样的智慧生物,在诞生之初都是很脆弱的。人类的婴儿是所有哺乳动物中最脆弱的存在,SPC-47的婴儿也是如此。如果一个生命从最开始就扼杀了,甚至还没有能够分化出他们的灵魂装置,不知道什么是SPC-47的原型……那这一族会这样断送也不例外。这也是诅咒的一部分吗?缓慢的消亡。
幽灵一样的SPC-47分散开来,围绕着黑色的巨石。正因为有巨石的托垫,席箐能与为首的SPC-47高度相近。席箐本能地感觉到,最前方的人不是SPC-47的首领,有可能是与周海壹的代系比较接近的亲人,不是周辛楣,可能是周海壹的外公或是周辛楣的爷爷。
此时,B面开始转述族人的话。
“这次的天敌事件,是我们一族隐居许久而失去警惕所招来的后果。没有比周海壹更勇敢的族人了,但发生在周海壹身上的事,我们同样无法理解。”
“我们并不贪吃,也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天敌。我相信你们也能得出相应的结论,认为是SPC-47在天敌或是空间系统的干涉下进行进化。但对此,我们深感不安。”
为首的SPC-47将头部靠近了端坐着的席箐,五官不明的类人生物会唤起人类的恐怖谷效应,但这不是席箐第一次被贴脸了。第一次是恐惧,第二次是慌张,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现在,席箐很平静地听着,压制住灵魂深处的寒冷。
“我们希望低调生活,而不是被这些人当做研究的对象。作为现在还拥有人类身体的SPC-47,周辛楣有她的想法,至此我们很难与钟山计划分隔开来。”
“我们知道你接受了治疗,知道如何抵消SPC-47对伴侣的大脑改造……”
席箐打断他:“不,没有抵消,只是暂时得到控制。我不知道会不会到了未来的某天,这些影响重新失控。算了,我反倒宁愿它失控。如果当时一失控至今,我就不会和周海壹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