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口罩也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难以想象这些血液都曾在周海壹的血管里流动,但现在它们中的许多已经变成了生化回收垃圾。席箐持着双手,走近周海壹,绿色的手术覆盖巾撑高,不专门绕过去就看不见周海壹的脸,仿佛只是一块活肉。席箐难免深呼吸,以抑制自己内心的焦灼。
所谓的手术机器人,其实根本不像所谓机器人的形态,是一堆精密组合的仪器,刀锋般凌冽。席箐小心翼翼地绕到一旁,锋利刀口毫不犹豫地划开那类子宫结构,刀锋尖利得甚至让人担心会不会划破婴儿的皮肤。裸露的、绽开的腹部血肉,电子的牵引器拉开了皮肤,像木棉花。席箐眼睁睁地看周海壹受苦,那一刹那他觉得就算自己死了也是应得的——周辛楣说周海壹本来不想要这个孩子。说到底,不是滥情和做爱的话,压根不会导致这样血淋淋的下场。
广播里传来余医生的声音:“席箐,现在请你抱出婴儿,然后你准备好之后倒数三下,最后一声的时候我会剪断脐带,然后请你立刻带婴儿离开。”
“我知道了。”
席箐双手颤抖着探伸进去,隔着橡胶手套感觉到滑腻腻的手感,抽吸血液和羊水的簌簌声让人十分不安,席箐凝神,触碰到那婴儿,浑身裹满血液的她面目不清,席箐觉得这孩子滑手而柔软,像玉又像豆腐,仿佛就要在席箐手上融化了。很轻,特别轻,席箐心颤着,口中数道:“三、二、一……”
脐带骤然剪断,席箐决然地转身,另一间消毒的手术室里将要处理婴儿,这间全部留给周海壹。
席箐进手术室之前,许愿自己是那个运气好的爸爸。
可惜他不是。
脐带剪断的那一刻,血腥的胎儿呼吸间仿佛分泌出了银白色的物质,和之前周海壹带来的那些如出一辙。随着这间手术室门的关闭、另一间手术室门的开启,席箐将婴儿放置在无菌布上,伊恩接手了周海壹那间手术室的操作间,余医生也随之转移到婴儿这间。
她像机械一样指挥着席箐对婴儿进行清理,抽吸喉咙里的羊水,轻拍,直到听见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席箐专心致志,一步一步执行,因为太过紧张而无法产生其他情绪,但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头晕逐渐强烈。他暴露在白色物质下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他预估的两三分钟,余医生的指令冰冷入脑,席箐撑着完成了婴儿的检查。他很想产生欣喜之类的感情,但他的大脑已经因为过量吸入毒素而逐渐神经失调,他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双腿也麻木得如同站立了三个小时,一种近似渐冻的、僵死的体验。
“接下来将她放进特制的保温箱里,你就可以出来了。”
声音忽远忽近,席箐的视线开始模糊,但他还是完成了他的任务,把那小小的、像豆腐一样脆弱柔软的婴儿放进透明保温箱里。关上保温箱的那一刻,白雾瞬间凝结在箱内,像茧一样。
席箐很担心,但他的意识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再进行这些智力活动。他跌跌撞撞地走向手术室门,差点晕倒在地,还好扶着墙。但出去之后,席箐就彻底不省人事了,梆地摔倒在地。余医生冷静的声音还在广播中回荡,席箐睁着眼睛望着关上的手术室门,感觉身体完全不是自己的,比鬼压床更可怖的失控感,很不吉利地说,仿佛植物人。
接下来的事就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席箐也终于体会了一回,周海壹那些被困在某个意识的角落出不去的感觉。
杨梦舒和丁达这时候才出来,两人一左一右地架起席箐,埋怨他个子怎么长得那么高。席箐穿的是寻常手术服,消毒的话不能直接淋氢氧化钾,只能把他带进专门的气体消毒室去。公司为栗宝制作的保温箱具有隔离的效果,医生和护士终于可以进入另一间手术室,在检查过栗宝的身体情况之后,他们将手术室就地改造,成为栗宝的看护室。
席箐惨了,消毒完毕之后就是灌进大量的解毒剂,周辛楣一时间不知道是先看谁比较好。周海壹的情况非常稳定,蒋念琅的手很稳的,瞬间治愈的那一招值得一百万,而且她在剪断脐带那一刻肉眼可见地逸散开来,的确是阻隔了大部分的毒性物质靠近周海壹,直到负压的手术室将这些毒物排出完毕。周海壹在前面吃了太多苦,现在得到安睡也是应当的。周辛楣先去看望了席箐,席箐倒是比她儿子看起来更惨一些。
然后才去看了栗宝。余医生说:“栗宝只是刚才哭了两声,现在的状态有些奇怪,心跳和呼吸都很缓。”
“栗宝不健康吗?”
“先观察吧。她和周海壹的头发都是白色的,应该是吞食天敌造成了基因的突变,看了有点心疼。”
她们隔着像白茧一样的保温箱,根本看不清保温箱内的情况,算是重复了之前周海壹所住病房的情形。周辛楣也担心栗宝永远不能从这种状态里摆脱,那时候他们一家该怎么办?难道真的为了繁衍后代这回事,放弃融入人类生活吗?真残忍。
“我们先出去吧,至少周海壹健康。”余医生安慰周辛楣道。
最后回到普通病房,周海壹终于可以从那密封的白色罐头里解脱出来,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平顺,尽管他身上还是插着那么多监测的管子,但至少不是生命垂危了。余医生说,他们已经解除麻醉了,预计一个小时内周海壹就会醒。
两个女人还聊到要不要让周海壹坐月子的事。
周辛楣说:“我问过我家族里男性生子的长辈,他说还是需要足够的休息,不过那是在他强行分娩之后,身体很虚弱的情况下……壹壹这边,我想应该正常住院就好了?”
余医生道:“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吧。一个月有点夸张,周海壹倒没有那么虚弱,指标都蛮好的。折中一下,半个月?”
于是两个中年女人达成了愉快的共识。不过其他的细节就难以启齿了,她们决定等周海壹清醒之后,让周海壹自己决定。
栗宝的生日覆盖了席箐的生日,从此六月十九日就是周家小女儿的庆典,怎么庆祝都不为过。
周海壹睁开眼睛望着雪白天花板的时候,差点又以为自己困在满是毒素的病房。他微微拧过脸去,看见了淡蓝色的窗帘,墙边的绿植,等等。这时候周海壹才想起,他经历了一场手术,下意识摸了摸肚子,平坦下去了。不疼,真的不疼。周海壹掀开被子。
“壹壹,醒了?”
周辛楣拿了保温杯进来,还以为她且得等一会儿呢,结果周海壹在安置好的半小时以后就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