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市一家灯火古朴流丽的酒家,婴儿车停在左手边,替栗宝盖上浅蓝色的小毯子,空调吹得冷,周海壹坐立难安,终于和服务员对上眼神,他知道这一片冷气全是中央空调,没法调高,女服务员最终重新寻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给他们三人,打开窗户,热流对冲进来,不洋不古的红橙色宫灯里关着飞蛾的影子,再远的霓虹灯便影影绰绰似不真实的棚景墙纸。
他们还是老老实实驱车来饮夜茶。席箐一路上开车像逃命,再也不敢问什么了。周海壹非常担心他的状况,主动提出要不要他来开车,席箐不愿意,周海壹就没和他争。
席箐从洗手间出来,洗了把脸,用吸水纸细细擦干了脸上的水珠,只有额前的碎发微湿。走回座位,周海壹两指夹着铅笔,一手执着茶餐厅的白卡纸单,眼睛浏览玻璃桌布下的菜品。
周海壹头也不抬,随意说道:“我只点了海鲜粥,其他的你想吃什么?”
“你看着点就好。”席箐和周海壹对坐,席箐的左侧、周海壹的右侧是敞开的古窗,酒家装潢得漂亮,半是园林半是池。
其实席箐一点胃口也没有。
他们从加油站重新出发前,席箐旁观周海壹为栗宝哺乳。夜色深了,留在服务区的车极少,他们停车的位置正好是两盏路灯光圈范围的无可顾及之处。周海壹让席箐从车里出去,席箐照做,替他放风。从暗色车窗里隐约看见周海壹掀起T恤又掀起内衬的背心,栗宝含着周海壹肿胀的乳,两腮细细地吸食,很文气。一转眼栗宝已经很习惯吃母乳,一转眼周海壹已经很习惯喂母乳。栗宝食量还小,只吃一边就够了。周海壹喂完,草草擦拭一下胸脯,熟练地给栗宝拍嗝。车外的席箐恍然间又与视线飘忽的栗宝对视了。他的内心十分酸楚,兼有无地自容的羞愧。坐回车里,席箐想说:“刚生下来的孩子那么难带,你应该再晚一些对我下手才对。”到底没说出口。
周海壹点了好多,服务生过来确认菜单的时候都忍不住问,是一会还有人要过来吗?周海壹摇摇头,笑着指了指自己:“放心,我很能吃的。我只喝过早茶,从来没有喝过夜茶,我没吃晚饭,当然要多点一些。”
好阳光的男人,可惜已经有孩子了。服务生无法不注意到那安睡的婴儿。
点好了菜,席箐拆开碗碟的塑料包装,替二人冲洗碗筷。周海壹说:“别再想了,席箐,怎么说也得好好把晚上这顿吃完才行。”
席箐现在就像是冰川下的冻水,无法爆发的湍流。渐渐地,席箐也习惯了。想做些什么,比如询问、吵架、反复澄清、辩论,但都没力气。唯有那种酸楚的感觉非常透彻。害怕、惊惧和恐慌倒是没有的。这种如堕冰窟的感觉倒是和年初时被席箐分手的周海壹十分相似。
可那时席箐走了,现在周海壹兴意盎然地留在座位上。
“我们扯平了。”周海壹冷不丁说道。
嗯。席箐马上意识到,他们的默契在做类比上也如此共通。周海壹亦想到分手那天。
席箐说:“我可以问吗?你有没有在心里设过期限,比如超过几年我没有想起你,我就会这样彻底忘记,或者你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没有期限。我没有想到那么多。”周海壹坦白道,“我只知道我自己很纠结。”
听到你说纠结,我好受多了。席箐暗自想道。
“但我认为一定会比一个月要长很多。很多很多。”周海壹补充道。
有些话,他们在席箐失忆前就已经聊开了。比如新年时期的短信与电话。席箐真是对天发了死誓,他绝对没有主动挂周海壹的电话,他甚至没有电话的记录。那时是天敌干扰了他们的通讯。分手没有可以辩驳的细节。纵然是席箐受到周海壹的影响,但他本性多疑这话也没错,为人冷情这说法更是没错。所以席箐付出了代价。他把别人想得太坚硬,无坚不摧。他以为周海壹已经习惯这种对待了。事实证明没有人会真正适应这样的狠心。周海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所以我早就下定决心,事不过三嘛。”
有些话他们还没有谈过。周海壹问道:“你不后悔吗?”
“后悔什么?”席箐觉得他需要厘清问题。
“后悔你还没有接触过这个世界就已经被我关了起来。”周海壹用双手的虎口箍成一个圆形。
“这个啊,”席箐说,“我从来不介意。就算是之前分手,我介意的也不是这个。”
“那你会后悔,日后有一天会将你的灵魂献祭给我吗?”周海壹说,“你会变得胸无大志,失去人生的目标,或许会因为生活习惯的改变而变丑、变胖,事业和家庭都不堪。那时你可能才中年,这辈子还有几十年可活的时候,你就不知不觉想去死了。”
这真是一个适合发生在饮茶的酒家的对话。
席箐笑了笑,“我一直想说。你们SPC-47不能论证是你们真的吞食了人类的灵魂。你觉得你吞食了,但你怎么证明?就算法律无法照到这跨物种的阴暗角落,但你怎么证明人类不是自己扼杀了自己的灵魂,你们是去捞起自己最后一瓢,将爱人的灵魂装置在自己的小世界保护起来?”
“你要从这个角度来安慰自己的话确实无懈可击。”周海壹道,“我说不定哪天就会证明给你看。”
“那你能不能证明,现在我真的还活着,而不是已经被你杀了,藏在了你为我造的水晶球世界里?”席箐淡定道,“毕竟我觉得我还能想起你,就已经幸福得太像是吃最后的晚餐。”
……确实没有办法证明。
“我的存在主义逻辑已经全毁了。”席箐挪了挪他和周海壹的碗碟,服务员推着蒸汽加热的小车来送笼屉。
虾饺皇,金钱肚,虎皮凤爪,马拉糕。先上了这四样。席箐和周海壹到底是A市人,周海壹咬开虾饺的时候想,什么都能在吃早茶的地方谈,也不是没见过在早茶店里谈离婚的人。聊这种存在主义话题真的很无所谓了。
“席明远走了,我真的轻松很多。”席箐颇为搞笑地夹起虾饺皇下的胡萝卜垫片,自己吃了,“我不能想象他知道栗宝的存在会是什么结果。可能我自己都会动手杀了他。”
“为什么我们的父亲都死得那么是时候呢?”周海壹不解地问道。
“因为拖得太久了,什么时候死都像是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