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歧国开战已有三个月余,喻稚青起初想让商狄也尝尝一夜间天翻地覆的滋味,可自从初战大败歧国之后,缺乏实战经验的小殿下总算意识到战场的变幻莫测有多致命,他倒不是天真到以为事事都会如他所想,提前筹谋,但终究棋差一着,付出了血的代价。
此时的喻稚青尚不知晓中原的百姓们得知他还活着后有多欢呼雀跃,只是小殿下痛定思痛,又因沈秋实误打误撞做出了相当适用于攻城战役的云梯,索性将先前计划全部推翻,既然是他的故国,直接光明正大一寸寸夺回便是了。
于是战争完全拉开帷幕,双方你来我往,面对歧国强大兵力以及商狄千里之外的阴谋诡计,喻稚青在帐中运筹帷幄,虽未亲临战场,但每一场战役都打的相当艰难,通宵达旦,纵是病倒也不肯休息,每每都是被商猗强行抱回床上休憩。
战事起初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幸而小殿下学习能力极强,无论是失败还是胜利,他都能从中学得许多,并在下一场大战中指挥得更好,从不会犯同样的错误,隐隐显露出身为太子应有的睿智和果决。
再加之塞北各部的首领虽然各自有着各自的毛病,然他们手下的草原士兵却都是一等一的血性刚强,乃是相当的骁勇善战,身材高大,好似泰山,拿起弯刀长弓便能与敌厮杀,像是草原最凶猛的獒犬,非要咬死猎物、嚼碎骨头才肯松口,的确是他父皇当年为他藏在草原中最锋利的一支利剑,通过以一敌多的战力,多多少少缩小了一些他们与歧国在兵力上的差距。
数月过去,如今也陆陆续续打了那么十几场大小战役,从一开始被歧国完全碾压,到中期的有胜有负,再到后来旗鼓相当,双方完全陷入了僵持的局面。
这样不分轩轾的境况反令两边都不肯轻易出招,就如棋盘中的黑白博弈,小殿下与商狄都捏紧了手中的棋子,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揣测着对方下一步棋将落在何处,思索应对策略,战局未开,但所有可能已在双方脑中预演无数回,他二人都深知每一步棋所导致的结果,或许他们中的一方能够偶占上风,但这种相互制衡的局面依旧难以打破。
或许他们彼此都在等待一个时机,不求一击毙命,但至少也要令敌人元气大伤。
喻稚青从商晴那儿得到消息,说商狄有意亲征,手下的各部首领难免惊慌了一阵,小殿下却是觉得恰合他意,他与商狄总有针锋相对的一日,若是能在关外这片无人旷野解决滔天血仇,反而能使中原百姓少受一些战火荼毒。
小殿下与阿达都以为战事紧急,商狄定然会马上赶来,早早开始防备起来,下令三军严阵以待。谁知等了一个多月,别说等来漫天战火,竟是半点商狄的消息都没等到,前去打探的探子回来汇报,才知岐国太子的车辇才刚走到兰肃,基本等同于才出帝京大城门口。
要知道,喻稚青当时与商猗就那一辆破马车慢慢赶路,从南方前来蒙獗,也不过花了四月左右,帝京本就离塞北近上许多,竟还能如此磨蹭,再听探子说商狄一路香车宝马,且行且游,仿佛外出郊游一般。
喻稚青先前多少耳闻过商狄的奢侈无度,只当他与歧国国君是歹竹出不了好笋,冷笑一声,索性不再理会,届时见招拆招便是。
小殿下不知道的是,商狄一路极尽豪奢不假,但若说有多舒适,却是误解,当朝太子脸色苍白到连周遭侍者都发觉出来,吓得以为殿下得了什么病症,却又不敢去请太医。
不让太医看诊,这亦是歧国太子的小小怪癖之一。
太子殿下明明是最爱讲究这些的,一切用度归置都按前朝太子的形制来定,甚至有意要压上过去那位一头,增添许多开销,却独独免去了让太医每日来请平安脉这一项,其中缘由难免惹人疑惑,不过他们这位太子殿下虽然看着没多强健,但也确实未曾病倒,下面人哪敢置喙太子的命令。
商狄远征塞北,乃是顶顶重要的大事。一路上各州府的官员皆是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也都知晓商狄遗传其父那挥霍无度的个性,无论住所餐宴,投掷千金,随便一道菜肴便是寻常百姓好几年的积蓄,惹得哀声怨道也不管,揣摩上意,只顾服侍好眼前这位主子。
好在太子殿下还算给他们面子,今日下榻知府府中,一边听下头官员介绍这些菜肴有多珍贵奢侈,一边夹着筷子逐个品尝——当然,老毛病还是不变,往往是吃到半路,便要突然的甩袖离席。
东宫随行的侍者们见他餐后回来,熟练地退出知府为太子新建的厢房,很快,装潢华美的房间之中又回荡起痛苦的呕吐声。
他越发的消瘦,皮肤紧紧贴着骨头,勾勒出嶙峋峥嵘的形状,吐出来的珍馐还来不及散发酸气就被哑奴处理,房屋中永远是香到发闷的熏香气息,层层叠叠的锦衣掩去一捧瘦骨。
他仿佛力竭,待哑奴退下后,不管不顾地仰卧在厚实的地毯上,慢慢匀着呼吸,想起车辇缓缓驶过长街时,百姓全部跪在路旁——似乎是此地知府自作主张之举,强迫百姓夹道欢迎,好教他享受万民敬仰。商狄掀帘去看,见百姓们脑袋贴在雪地上,冻得瑟瑟发抖,却无人敢抬首,通通屏着呼吸。
万籁俱静间,宫中训练的骏马反成了最逾矩的存在,从鼻腔里喷出嘶鸣,在那寂静与不寂静中,权力所带来的殊荣便被无限放大。
其实不必去寻太医,商狄不傻,知晓自己如今的身体是何境况,好不容易才大权在握,若是去死,实在可惜。
他慢慢张开手掌,削痩到几乎每一个指节都能看得清晰,虽然隆冬尚可靠厚衣掩饰,但随着身体的逐渐虚弱,如今竟觉得身上貂裘都已重到难以承受。
他知道他应该吃东西,甚至知道那些向他俯首叩头、被他视如蝼蚁的百姓家中,就有能够救他一命的食物。
刚吐完的喉咙有些灼痛,冰冷的手指探入衣襟,他麻木地拂过身体,停在腹部,刚填满不久的胃再度空荡,商狄自嘲般扬了扬唇,心想这便是杀害他的“罪魁祸首”。
他从小便颇有野心,自命不凡,当然,作为一国的皇子,大多数时候来说,自命不凡甚至勉强能算是一种优点,何况他的母妃又相当受宠——所以即便是在被荒唐国君统治的岐国,商狄幼时也很资格去蔑视众生。
有受宠的皇子,便有不受宠的皇子,下头那些弟弟和妹妹过得并不算多好,不过他们都很善于苦中作乐,每每觉得难熬之时,便统一的想起来他们还有一个三皇兄,还未落地便与疯子母亲被囚在冷宫当中,只要去和那个人比,无论谁都是幸运的。
商狄一向没什么慈悲,幼时听完弟弟们的苦中作乐,完全没听出其中的悲戚苦涩,笑得十分真情实意,甚至将此笑话讲与父王分享,逗得没心没肺的父王也哈哈大笑。
这样的好生活偶尔也会有不如意的时候,比如父王因宠幸新的舞姬而疏忽了他们母子,比如听闻遥远的中原皇朝大旱三年,竟随着一个孩子的出世而天降甘霖。
尽管如此,大多数时间里,商狄在皇宫的日子过得都很顺畅,这样自命不凡的好年月一直延续到岐国国君听信流言那一年,父王误以为他母妃与王爷有染,一怒之下撤去所有下人,只将他与母亲一同关在寝宫之中。
后来人再说起那段过往,总是草草几句带过,无非是国君大怒,随后查明真相,还了他与母亲的清白,多简单的过程,多轻易的言语,轻易得让人以为那段时光不过是翩翩的蝴蝶,一眨眼就能轻飞了过去。
可那段过往却给他留下最深的烙印,即便他已到了权力顶峰,依旧要作恶,仿佛提醒一般,逼得他一次又一次呕吐出来。
呼吸逐渐匀畅,布满血丝的瞳中闪过几分阴霾,他理了理衣冠,再度如没事人一般的走出房间,变回往日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
他似是想到什么,遣来手下还没吃完宴席的兵将,再度商议起军事。
颇为巧合的,此时此刻的喻稚青也正在思忖着军机大事。
而商猗则沉默地站在喻稚青面前,见少年拧起秀气的眉峰,忍不住伸出带有厚茧的手,轻轻为他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