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里昼夜不歇的赶路,跑死好几匹名驹,这才匆匆忙忙到了雁门关,淮明侯由人扶着从马车下来,乘车太久,连夜里都睡在马车上,现下脚踩实地都不真切,仿佛还有马车那种哒哒的颠簸感。
过去的淮明侯何曾受过这种委屈,父亲雄踞一方,长姐更是当朝皇后,侯爷出行,总是香车宝马、软玉在怀的,可如今只因商狄遥遥的一句话,他便要拼死拼活地奔波而来。
一月前已经抵达雁门关的商狄突然下了皇令让他过来,彼时的他刚把皇城前主路修好——的确是三个月内修完的,宽宽广广平平整整,按理说,就等着商狄把喻稚青擒回来一步一叩了。
然而三月已过,路早修好,他们这位出手果断的太子殿下不仅没把人绑回来,反倒把自己送去了塞北,必须亲自率兵出征,不仅如此,而且听说前些时候还被喻稚青狠狠坑过一回,在峡谷里吃了大亏。
不知为何,得知商狄还没抓住喻稚青时,他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淮明侯也说不清为何会有此等心绪,若说是顾念亲情,作为背叛者而言,未免虚伪到可笑,可要是让他当面看那个娇气病弱的外甥一步步爬进帝京,又实在太过不愿,说来说去,或许是有那么丁点背叛过后不愿面对当事人的尴尬情绪,很快就能被磨灭。
身上衣衫穿了几日,他甚至来不及换,生怕耽误了皇令,急急叫住一个小火者,令他带自己去见殿下,那火者将他领到本地太守的宅邸外,阴阴地说:“殿下刚用过膳,您知道的,殿下用膳后从不见人。”
这是事实,谁都知道商狄这个怪习。淮明侯好不容易喘息片刻,总算匀过气来,发觉出自己的邋遢,身旁的侍从笑翠也看出侯爷的不耐,好声好气地问火者要等多久,若是尚早,容侯爷回去换身衣裳,梳洗好了再来面圣。
笑翠和苍擎都是淮明侯游历时救回的小子,最忠心耿耿,如今苍擎死了,便由他陪在侯爷身边伺候。
火者双手拢在袖中,阴阳怪气地应:“主子如何,咱家哪敢揣测。”
淮明侯微微侧目,笑翠反应过来,私下递给火者一把金瓜子,又谄媚地问可知殿下遥遥把侯爷召集过来,为的是什么事。
火者收了贿赂,然而眼皮都不抬一下,仍旧是用尖嗓应道不知。
笑翠有些看不过眼,正欲再言,淮明侯却及时用眼神制止,也是,皇朝已经换人,像他们这种前朝旧臣,奴才的确没必要去卖他面子。
于是主仆二人在风中立着,如今战事繁忙,不少将领在旁奔走,也有朝中相识的,看侯爷站在外头,不由侧目打量,更有甚者,偷偷和旁人议论着。
又过了良久,商狄总算出来了,脸色一如既往地难看,他见淮明侯立在外面,淡淡扫了他一眼:“跪下。”
淮明侯站得太久,叫跪时腿都是木的,甚至有些跪不下去,然跪不下去也要跪,膝盖直直抵到地上,他稽首,脑门贴进黄沙地中:“殿下恕罪。”
他叩了一会儿,没想明自己又是何时得罪了商狄,背上冷汗流尽,似乎也就不知道怕了,他斟酌着问:“臣愚钝,还请殿下指明臣的过错。”
商狄却是笑了,阴恻恻的:“卿代侄儿的罪,不可?”
可与不可,从来也不是淮明侯说了算的。男人继续将头贴着黄泥,只能在心中暗暗补充,喻稚青不是他侄子,是外甥。
他总算明白过来,这位殿下是在喻稚青那儿讨不着好,只能拿他这个舅舅泄愤。
迁怒也是怒,伏地的姿势维持久了,脑子都有些充血,黄沙也黏了一脑门,正细细地硌着人。商狄大概打定主意要羞辱他,一直不叫起,还一直同旁人在外头议事,无数双皂靴自他身旁经过,有些声音陌生,有些声音熟悉,淮明侯知道,大概一个时辰后自己被罚的消息便要传遍整个朝堂了。
过去他们这些前朝臣子虽受到冷遇,但歧国刚刚入主中原,有许多事还需仰仗着这些旧臣维稳,再如何面子上也是过得去的,然而后来商狄渐渐把要职都换上自己心腹,飞鸟尽良弓藏,如今是敷衍都不愿敷衍了。
不单单是迁怒,大概也有敲山震虎,之前就有几个老臣见商狄久攻不下,建议同喻稚青议和,商狄明面没说什么,私下肯定记恨着。
也不知到底跪了多久,淮明侯直感觉一身都冷木了僵麻了,才听见商狄冷声道:“这次叫爱卿过来,所为要事。”
“愿为殿下分忧。”
“我那个三皇弟,似乎旧时跟喻稚青很要好?”
淮明侯不知他怎会问起这个,他以为商猗早在亡国那晚失踪,斟酌着开了口:“是。”
“你若是在战场上见到他,还能认出么?”
“......应、应当能。”他干巴巴地应,依旧不敢抬头。
“好。”商狄似乎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负手离去,依旧不叫起,由他继续俯首跪着。
天一点一点暗了下来,直到宫人持着蜡烛点燃廊下的灯笼,先前领路的小火者才闲庭信步地踱了过来,惺惺作态道:“您怎么还在这儿跪着呢?太子殿下体恤您,早安排好宅子等您住下呢!”
淮明侯扯了扯嘴角,道了声多谢,缓缓直起身子,却不急于起来,脑子充血太久,有些发晕,待人走尽了才打算起身。
笑翠连忙上前来扶他,却被他狠狠甩开:“你也觉得我当初做错了么!”
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笑翠又怯懦又不解地立在一旁,倒是淮明侯先回过神来,却又不自觉地摸了把脸,脸突突得疼,像被人打过耳光——他从未到过塞北,被肃杀的空气干燥得脸皮发疼。
另一头,塞北的众人又办起宴席,他们生性乐观,似乎有数不尽的事情值得庆祝,天大寒要庆,连续放晴也要庆,如今熬过时疫,又在峡谷一役大捷,自然更要庆贺。先前逃过来的中原百姓也来到营中,一同参与这浩荡的宴席,既是感谢塞北的收留,更是想借此机会见小殿下一面。
他们并不奢求能面对面说上话,只求能远远看一眼就好。因前朝帝后的慈悲,再加上出生时的大雨,喻稚青在中原子民心中的地位可谓非凡,拜菩萨或许都没拜他虔诚,以为喻稚青已经离世时,民间不知有多少人偷偷在家里替他立了牌位雕像。
现在有了能喘气能行动的小殿下可拜,他们自然要赶来。
不过等众人赶到蒙獗,才知晓他们的殿下风寒未愈,仍在休养当中。
喻稚青捧着手炉,在山顶的帐篷外遥遥望向山下热闹的宴席,偶尔能瞧见几个身穿中原服饰的身影,双唇微抿,似乎心绪复杂。
已是六月,绿草已能覆过脚踝,南方大概都能穿轻薄的夏衣了,塞北族人也已穿上春季服饰,独他仍是一身厚裘,包裹得严严实实,偶尔刮一阵风,他还要害冷。
小殿下还在病中是真,但只是略有些咳嗽,其实参加宴席也不打紧,只是......
只是他还没做好面对中原百姓的准备。
就像他不喜欢人们将商猗视作战神一样,其实他自幼就不喜欢别人将他当作天神转世,幼时只因贪玩,宫中众人对他过分尊敬,以至于小太子一直找不到玩伴,偶尔也会寂寞,直到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出现,喻稚青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好友;而长大以后,不愿的原因却是源于他太明了,自己只是世上最普通的凡人之一。
若上天真的垂爱,便不会让他在一夜之间失去一切,命运教会他并不是事事都能天随人愿,商狄是个劲敌,他厌恶他,却从来不曾轻视他。如今两军开战,所有百姓都将希望寄予己身——他倒不是不愿担起重任,只是总担心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会辜负他们的期待。
所以只好称病避开,待某日真正大仇得报,再堂堂正正、无愧于心地站在众人面前。
商猗也知道他心里不好受,约定今日打猎会早点回来。
喻稚青始终不愿承认自己在帐篷外是为了接商猗,每次都找着蹩脚的理由,故意装成巧合,商猗也不拆穿,还是如先前那样,每次都要给喻稚青带些小玩意儿回来。
少年想不通男人怎么就那么喜欢打猎,几乎是风雨无阻,也不知打猎究竟有何好玩的,不过商猗向来对所有事情都无动于衷,仿佛与世隔绝,如今能有个爱好也挺好,所以他从不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