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沐浴时,喻稚青细看商猗肩上的伤,才发觉这伤不像刀砍或是剑伤,齐齐三道划痕,倒像是被什么野兽抓过,伤痕间距又大,不敢想象到底该是多大的爪子。
商猗见小殿下一直盯着那伤瞧,过了一会儿才解释是打猎时遇上了野熊。
少年又下意识地想问野熊不用冬眠么,结果后知后觉意识到现在都已入夏,大概世上只剩身体差的自己还在过冬,虽然仍觉有古怪之处,却不好意思再问了。
想到自己这半好不坏的残废身子,喻稚青难免失落。他知道自己该有耐心,双腿也的确在逐渐恢复,可到底能不能有像旁人那样正常行走的一天,却仍是个未知数,恐怕连喻崖都不敢打包票。
怀里的少年忽然安静下来,扭过头,单是对着浴桶的水出神。
商猗注视着喻稚青有些落寞的背影,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沉默着用力抱住对方。
又过了几日,商磷跑到小殿下帐篷外,想给喻稚青送碟酥酪。
他这回长了记性,不敢在外面轻易张罗嗓子。
说来也奇,每次他去找小殿下,似乎都能撞上喻稚青午睡的时候,不止要在帐篷外等上那么一会儿,而且三皇兄每次出来后的脸色都还很难看,仿佛被他打搅了什么好事,恨不得径直宰了自己。
商磷老鼠似的探着脑袋,小心翼翼在帐篷外张望,结果下一瞬就被人从后拎着衣襟提起,他颤颤回首,发现又是那个修罗般的三皇兄。
二皇兄商狄固然可怕,但狠得颇有逻辑,喜豪奢喜奉承,似乎还有点儿凡人的模样,自己这位三皇兄商猗却显然是另一番的可怖。商磷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但总感觉商猗这种对外物没有任何反应的家伙才最最吓人,仿佛头上顶着一片乌云,不知何时会落下雷来。
“已告诉过你平日不许在族中乱晃。”商猗把他拎到帐篷一旁,冷声说道。
商磷连忙捧出他用食盒端的点心,大声解释:“三皇......啊不对,大人,我没乱晃,我是来给小殿下送酥酪的。”
男人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万幸喻稚青听到帐篷外的动静,让商猗将人带进来。
商磷畏首畏尾地走到小殿下身边,揭开食盒,发现碗中圆月一样的酥酪不知何时碎成好几块,虽然能吃,但看着便叫人没胃口,不由更加瑟缩。
喻稚青原以为是阿达叫这孩子来送点心,他不重口舌之欲,更不爱这种腻腻的玩意儿,头也不抬地说道:“替我谢过阿达。”
商磷咽了咽喉咙,难得不油嘴滑舌:“殿下,这是我送你的。”
此话颇为新奇,埋在羊皮卷间的喻稚青总算抬起头,甫一看才发觉这孩子变化挺大,不但比沈秋实刚擒回来时高了一大截,而且连“人种”都变了——也不知怎么晒成如今这黑里透红的模样,又穿着蒙獗服饰,宽大的绒帽下扎了两条辫子,简直比塞北的小孩还要“塞北”一些。
当初喻稚青让商猗打着这孩子的名号在塞北四处放火,怕他被其他族长认出,所以才不让他在外头胡乱走动,可如今观他这副模样,莫说旁人,估计商磷母妃来了都得抱着孩子认好一会儿。
商磷被喻稚青目光打量得发毛,倒不是说小殿下长得有多凶狠,只是对方眼神太过冷清,好比天威难以揣测,他又下意识有些膝盖发软,本能地想跪下叫爹。
商磷从先前的接触中,已明显能感觉出小殿下最讨厌阿谀奉承之辈,可是在他这十余年的人生里,一直跟着母亲行谄媚事,言奉承语,从未有人教他如何尊严地过活,如今要让他好好说几句话,竟比杀了他还艰难。
商磷琢磨好半晌,只能把食盒又往前递了递,干巴巴地开口:“殿下,我听说商狄现在就在塞北......”
碗里的酥酪早已四分五裂,喻稚青垂着眸,总算明白商磷前来所为何事。
商狄已于几日前率大军驻扎在关外,不知又盘算着什么诡计。两军已势同水火,商磷也知现下的自己把歧国得罪透彻,被他那二皇兄吓成避猫鼠,终日惴惴不安,只得跑来喻稚青面前示好,想求他保护自己。
喻稚青淡淡扫过面前这个战战兢兢的小孩,如今的他已经足够理智,能在仇恨中保持清明。
三年前的商磷或许连话都还讲不明白,他很清楚,自己亡国的事和对方扯不上一丝关系,唯一值得恨的地方无非是这家伙与商狄有那么一丁点的血缘关系,不过他也知晓,大概商狄其本人都没有认这个弟弟的打算。
他不喜对方油滑的个性,可这些时日他看过太多世态炎凉,也从商晴那儿听说这些皇子们在商狄的威压下到底是何种处境,他看不起他,可想起自己十岁时那不谙世事的模样,若置身商磷的境地,又当如何自处呢?
喻稚青面沉如水,再将眼前的小孩细打量了一番。
他不知商狄到底长什么模样,不过商磷和商猗这对异母兄弟细看之下总是有那么一两分相似,他见商磷被歧国吓成惊弓之鸟,忽然冒出一个略显“不祥”的念头:若是他复国失败,到那时候......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若当真战败,自己自然是要赴死的——小殿下想起死亡,竟颇为从容——可他看向一旁的商猗时,心思却突然沉重下来。
这家伙那样笨、那样倔,小时候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吭声,若是失败,也不知他会如何面对,不过若是可以,他宁愿商猗像商磷这样毫无尊严的苟且偷生,也不想对方随自己一同死去。
他们打小一块儿长大,仔细算算,自己人生至少有三分之二是商猗陪着度过的,若黄泉路上还要同行,未免太烦人了些。
因这一点微妙的心绪,喻稚青对商磷道:“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