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听出商狄那明确而幼稚的挑衅,被仇敌讽刺残疾,若是旧时,喻稚青恐怕真要气得失去理智,可不知为何,如今他是真不屑同商狄打那嘴皮子仗——倒不是说他斗不过他,只是如今商猗还在他们手下,喻稚青怕这混账再给商猗身上又挂几条铁链。
又想起商狄上次掐他脖子时那细瘦的指骨,似乎比常年生病的他还要瘦上许多,脑中玩笑似的闪过一个念头:穿那么多,手又那么瘦,莫非厚重朝服下当真藏着一捧瘦骨?
再想起对方吃饭后要独处的怪癖,喻稚青越想越觉得其中深有玄机,却又想不通之间的联系,疑心对方是得了什么暗疾。
喻稚青沉思着,眉眼低垂看不出喜怒,商狄对他这种忽视的态度相当不满,仿佛自己专程过来给这两人演了一场独角戏,太医说喻稚青身体经不起刑罚,但似乎没提自己能不能让他窒息——商狄思来想去,觉得喻稚青只有那晚在他掌心差点被掐死时看着最顺眼——他蓦地走近,还未有所动作,商猗便已经起身,径直挡在他与喻稚青身前,目光中蕴着某种疯狂,仿佛要将他撕碎一般。
两人眼神交错,似有火花迸溅,商狄知晓如今手下的人都怕他这股“疯劲儿”,可他却不以为然,认为商猗像野兽也很正常,冷宫那些年可不是和养畜生一样养大了他么?
歧国太子还未如何,一直留心牢中情况的侍卫们先按捺不住,举刀涌进,将商猗按在地上,而在这场混乱之中,商狄像是想起了什么,眸中闪过厉色,但笑得却相当真心实意,此时简直是有几分和煦了。
“喻稚青。”他轻声唤他,“若这次死的是商猗,你还会想上次那样冷静得分析利弊吗?”
此话一出,很快有人送上刑具,商猗仍是无所畏惧的模样,而喻稚青则深吸了一口气,极力想装出满不在乎,袖摆下双拳紧握。
商狄露出恶劣而残忍的笑意,故意拉长了语调:“我要用水银将他的人皮剥下来——”
剥皮需要从头顶划开伤口,才能灌水银下去,侍卫们听到命令,掏出匕首直抵上男人皮肉,眼见着就要划出鲜血。
喻稚青眉头紧拧,再难忍耐:“商狄!”
这样的反应才是商狄乐于见到的,他优哉游哉地打算看喻稚青向他求饶,然而那双向来澄澈的眸中只是无畏地回视着对方,镇静地往下问道:“你可知工部和礼部一直在糊弄你?”
“哦?”少年的话来得太突然,突兀非常,商狄只当喻稚青是被刺激得神志不清。
“你在此地的行宫,是按皇城的东宫修建的吧?”
商狄倒要看看他又卖什么关子,大方地点头承认:“没错。”
“一模一样?”
“废话。”
“修建时礼部从来不曾提醒你么?你博物架上的格数就有错,这些摆设无论位置或形制都有缘由,并经钦天监演算过才定局,譬如那木格雕的黑蝠数目就不对,三九阳数雕得,四八益利雕得,我记得的当年东宫的柜子便是每面四个,如今一面七个,数字多了,却有长库失脱之意。对了,你床栏雕的蟠龙数量倒是没错,不过应得是我朝太祖梦中驭龙的典故,没想到改朝换代,太子殿下对我朝先祖仍如此尊敬挂念。”
“《大智度论》曰:阿修罗其心不端故,常疑于佛,谓佛助天。佛为说‘五众’,谓有六众,不为说一;若说‘四谛’,谓有五谛,不说一事。我想太子殿下如此雄韬伟略,断不至于去学那善妒修罗吧?”
说完这一长段话,喻稚青冷冷打量着商狄脸色。
他住到商狄行宫的第二日便发现所有摆设都被有意添了些数目,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他便觉得奇怪。宫里每一样东西都是千万斟酌过的,又是东宫太子的住所,商狄如此狠厉,下面绝不敢用这些玩意儿敷衍,这些定都是经了商狄的授意。
小殿下几乎马上想到了阿修罗有心与佛祖作对的典故,释迦摩尼说法曰“四念处”,阿修罗则故意说五念处;释迦摩尼道“三十七道品”,阿修罗便故意又添一品,称“三十八道品”。
商狄故意往过去东宫的规制上添加数目,大概也是如阿修罗般想处处压他一头,礼部工部虽觉不妥,但碍于商狄权势也不敢劝说,只能由他这样胡来。
果然,商狄不再阴恻恻的伪笑,眯着双眼,目光中危险正浓,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真的很喜欢卖弄这些小聪明,是吗?”
所有熟悉歧国太子的侍卫都不由有些发憷,上一次见商狄露出这种神情,似乎是他正打算屠城的时候。可那坐在地上的少年却像是听了玩笑一般,微微扬着唇角:“不过是中原随便找个五岁孩子都能说出的典故,原来对太子殿下来说,这便算是聪明了。”
他既要拿商猗来威胁他,那也别怪他还击,喻稚青此生仿佛从未有如此咄咄逼人的时刻,他等着迎接商狄的暴怒,颇有鱼死网破的决心,而商猗也暗暗活动着手脚,筹谋着如何带小殿下杀出重围。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瞬间,忽有一侍卫匆匆挤进拥挤的囚室之中,千辛万苦拱到商狄身边耳语几句,商狄拧眉听完,却是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先前逼仄的牢中再度冷清下来,外面传来沉重的落锁声响。
商猗锁骨本就有伤,如今被那帮侍卫狠力拧了半晌,好不容易恢复一些的伤口再度皲裂,此时自是疼痛无比,却顾不上许多,马上赶到喻稚青身边,轻轻揉了揉小殿下发顶,顺势将人抱在怀中。
喻稚青先前神经高度紧绷,此时也总算松了一口气,直到商猗习惯性又想把他抱到腿上时才反应过来:“我不是说不准这样抱我了么?!”
他知道商猗手痛,所以不再让男人抱他,怕牵着伤口,商猗却不以为意,仗着小殿下不敢用力挣扎,很安心地抱紧怀里的少年,犹嫌不够,又把脸埋进喻稚青脖颈间,狠嗅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
到底是牢里,少年有些怕商狄去而复返——不是怕商狄,而是很单纯地怕人瞧见他俩抱一块儿——他直觉商猗这样有些别扭,故意问道:“怎么,被你那疯子兄长吓到啦?”
“不怕。”商猗在喻稚青肩头闷闷答道,旋即抬起头,温柔的目光中藏着笑意,“阿青不是保护了我么。”
商猗从没见过喻稚青那种寸步不让的尖锐模样,头一回见,竟是对方为了在商狄面前回护自己。此话一出,别扭的人顿时成了小殿下,喻稚青早不复先前的伶牙俐齿,干巴巴地想让商猗不要自作多情,可又说不明白,索性又掰了一大块馒头往男人嘴里塞,依旧像个小大人似地催促道:“快吃!”
喉咙旧疾一直没好,又塞进那么大一块馒头,商猗嗓子眼几乎有些干疼,就在这濒临噎死的情形中,心情依旧十分愉悦,心甘情愿地将自家媳妇的投喂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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