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所里正在进行新的研究,看似不紧急,可研究人员依然很晚才走,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换一批研究员,许茂怀疑若是人无需休息吃喝,研究人员们根本就懒得挪位置,能在这个实验室呆到研究结束,但每回他来打扫的时候都会看到研究员离开实验室,似乎是强制回家休息。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许茂才推着地拖桶拿着清洁用具进门,迎面走来两个刚换好衣服的研究员,其中一个是许茂的老熟人了,在研究所里呆的时间算久,总是爱留到最后才走,热爱吃零食,常拜托许茂把他座位地下的饼干碎和巧克力碎打扫干净,说怕里头有老鼠蟑螂,许茂一一应过了,打扫的时候才发现确实如他所说,桌上地上全是乱七八糟的零食碎碎,许茂哭笑不得,从此以后特别关注他的位置。
“今天又忙过了,不过我可没有吃零食,忙得要命根本没空吃。”
“没关系。”许茂关心道:“快回家吃点东西吧,阿宣,现在很晚了。”
阿宣点点头,压力大他就爱吃东西,经常吃零食他都有小肚子了,身旁的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嘲笑道:“得了吧阿宣,你又没有老婆,谁管你吃不吃零食啊,我老婆说,胖的人鸡吧小,你可得留意一下啊。”
“去你的吧!”阿宣被他说得脸都红了:“你可别对着样品一号开黄腔,谁知道他听不听得懂。”说罢用手肘顶了顶对方的肚子,又朝许茂不好意思地笑笑,接着二人打打闹闹就走了。
许茂目送他们离开以后拿着钥匙开了门,这是新建好的建筑,之前他们都在旧研究所工作,最近不知道要研究什么才在海边临时建了楼,他只是个清洁工,这种事情轮不到他想,他要做的就是恪守本分,把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让研究人员可以舒舒服服地工作,对人民做出贡献。
地拖桶的滚轮在地上咕隆咕隆地滚动着,许茂把桶推到墙边,拿起桶旁的扫把打算先扫一下地面,哪知道抬头就看见往日被黑布盖起来的一个两米多高的长方形物体今天居然没有被盖起来,许茂才知道那竟然是一个巨大的水池!里面是淡蓝色的水,几根管子连在水缸的一旁,外面连着水泵和机器,源源不断地净化循环着水,他从没清理过这个东西,估计这东西需要专业人士清洁,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东西的真面目,估计这池子水里头有研究要用的生物,他这么一个普通人是碰不得的。许茂摇摇头,也不知道是哪个研究员那么粗心,不过也没关系,他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想罢许茂便操起扫把开始扫地了,这帮研究人员各个年龄段都有,有些不善言辞有些又很小孩子脾性,总的来说是一群很好的人,这栋新的建筑夜班只有许茂一人,外头倒是有几个荷枪实弹的保安,每天都要用个小仪器扫扫进出的人,但从不进门,许茂可以说是夜间研究所里的唯一一个人了,他又是个除了健身没什么爱好的憨厚老实人,为人没什么心眼,晚下班的研究员经过一段时间相处和许茂熟得很,性格比较幼稚的都快要和许茂称兄道弟了,偶尔早些到岗的许茂还会给他们带点吃的,这样的生活倒也不算苦闷。
奇怪。许茂扫着扫着感觉不对劲,他抬头向四周张望,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按道理讲这栋楼里这个时间段应该只有他一个活人,但他确确实实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看,他疑惑地抓着扫把,猛一转头——
有东西在水池里!
许茂定睛一看,那池子里竟然有条人鱼!那人鱼浮在一人高的位置,微微仰头看着许茂,一头长发随着水波微微荡漾,双眼又大又圆,瞳孔黑漆漆的,乍一看与人无疑,一动不动地盯着许茂看,苍白的小嘴微微张着,脸上的表情懵懂无知,一张俏脸清纯漂亮得如同邻家女孩,身上的皮肤苍白,棕红色的结痂伤口刺眼地横在他瘦弱的身体上,胸前平坦得几乎看得见肋骨,两条手臂也瘦弱得似乎能看到凸起的骨头,再往下看是渐变色的鱼尾,从小腹开始生出层层叠叠的介乎银色和粉红色的鱼鳞,一路往下是一条浅红色的鱼尾巴,顶端薄如蝉翼,丝丝缕缕却颜色鲜红,繁琐得如同拖尾的婚纱,占了一大片空间,此刻正轻轻摆动,鳞片在灯光下反射着细微闪光,那浅红色的鱼尾摆动起来就像是拖曳在水中的鲜血,竟有一种别样的美。
那人鱼看许茂,许茂也看人鱼,许茂感觉到自己的脑袋空白了一瞬间,强烈的晕眩感袭击了他,可这感觉只维持了几秒。许茂不知这世界竟然真的有人鱼的存在!他震惊得说不出话,竟然下意识就想走过去一探究竟,一松了手,扫把便掉到了地上,那人鱼定定地看扫把倒地,又抬头去看许茂,哪知许茂一靠近池边,人鱼就立刻转身,嗖地一下躲到了水缸的角落里。
走近了许茂才发现,那鱼缸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只有人鱼蜷缩在角落里,这人鱼看起来都没成年,又瘦又小,可能只有自己一半高,他又仔细看,发现对方手上有淤青,有针孔,尾巴尖也有一点点残缺,心里有些难受,多么美丽的生物啊,许茂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归大海。
那人鱼见许茂看他,又往角落缩了缩,可看许茂的视线落在他的尾巴上,若有所思歪了歪头。
“你痛吗?”许茂心疼地问人鱼,也不知道人鱼听不听得懂:“饿不饿啊?他们有给你饭吃吧?”他傻乎乎地安慰起人鱼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隔着厚厚的玻璃能不能传进人鱼的耳中,或许人鱼听不懂人话呢?他见人鱼实在可怜,那么小一条,也许是被从父母手里抓过来的,心里难受极了,可以他的立场又不能说什么,何况人鱼也不一定听得懂人话,于是自顾自地隔着水缸跟人鱼说起话来,说到一半又想起自己还得干活,就一边干活一边说话。
人鱼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他,但也没有回话,始终是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直到许茂干完活了,恋恋不舍地和人鱼告别,他下定决心,就算明天水缸被盖起来,他也要悄悄掀起帘子和人鱼说说话。
不知道人鱼听懂没有,许茂收拾好工具出门,等他转身锁门的时候,发现人鱼又飘到之前偷偷看他的那个位置里歪着头望他,许茂朝人鱼笑笑,把门锁上了。
第二日许茂特地早来了一点,研究员走得七七八八了,许茂就先来聊聊天,阿宣见他进来,神情紧张,神经兮兮地拉着他走到角落里,拿一个小仪器在他身上乱扫一通,问他昨晚上看到了什么。看来就是阿宣忘记把黑布盖回去了,许茂看阿宣急成这样,还以为人鱼出了什么事,一时急了便告诉了他,还说那人鱼那么小一个就被抓来了,也太可怜了,你们能不能对他好点啊。
哪知阿宣嗤笑一声,知道只是许茂看到了反而放松了,他心知那人鱼发现他们戴着眼镜没法污染到他们时便懒得看人,时常漂浮在水中,而且探测仪也没有响,许茂估计没看见什么。阿宣说道:“你可别被他骗了,人鱼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再说了,那根本不是人鱼,我们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只是长得像传说中的人鱼,所以我管他叫人鱼而已,你可别告诉组长。”阿宣眼底下有淡淡的青印,似乎为了研究已经好久没有睡个好觉,他苦口婆心劝道:“那人鱼就是长得好看点,实际上诡异得很,为了抓他我们沉了多少艘船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如果不是钱队把他弄哑了,现在这里的人都不够他杀的。我怀疑外头那些雾跟他也有关,你千万不要靠近他,最好不要和他对视,你会被污染的。”他手指点点自己脸上特制的护目镜:“戴着这个才能和他接触对视。”
许茂表面应下了,可又想不通,那人鱼脸还没他手掌大,要真有那么能耐能让他们抓起来研究?起雾是因为海边的气候就是如此吧,那么小一条鱼能干啥啊?他又想了想动物世界演的,觉得那人鱼也许还打不过海豚。
再三叮嘱了许茂不要接近那条人鱼,阿宣不放心但还是离开了,等到确认楼里所有人都走光了之后,许茂才悄悄锁上房门,去掀那黑布。
黑布一掀开,许茂眼尖地发现人鱼躲在角落里,一看到他唰一下就游到他面前,明明昨天才第一次见面,现在却熟悉得好像小狗看到了主人,兴奋地在许茂面前翻滚了几圈。许茂这才留意到人鱼的指甲都被拔了,十个手指光秃秃的,许茂心里难受得要喘不过气来,又想起前几天阿宣和他开玩笑,让他不要练了,制服都被穿得像紧身衣,现在喘不过气也不知道是衣服绷的还是难受的,当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人鱼不知道许茂的心情,兀自张了张嘴,开始吐泡泡,那泡泡像个大圈,吐出来后人鱼又紧接着再吐一个,一下子好几个圈圈吐了出来,一个嵌着一个,许茂本来是想夸人鱼聪明的,哪知仔细一瞧人鱼嘴巴,牙齿都被磨平了,小腹的鳞片也缺了几个,可人鱼却不觉得自己可怜,还在水里翻滚,把漂亮繁琐得如同裙摆的尾巴摆在许茂的面前,又换着花样吐泡泡给许茂看,看得许茂既心酸又心疼。
他将手掌放到那鱼缸上,人鱼就停下了翻滚的动作,也跟着把脸贴到许茂的手掌上,这画面实在太震撼了,许茂心一横,索性搬了梯子爬到缸边,移开顶上那块沉重的玻璃板子,坐在鱼缸旁。
人鱼紧跟着浮了起来,上水之后长发紧贴着他的脑袋,人鱼用手拨开了头发,游到鱼缸旁,傻傻地冲许茂笑了起来。
这人鱼本身就长得好看,现在还朝许茂这样笑,让许茂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伸手想去摸摸人鱼的脑袋,没想到刚一抬手人鱼立刻嗖一下躲回了水底。
这个举动更是让许茂心里针扎一样难受,他愣了一下,讪讪地收回了手,也不想强迫人鱼,就又在缸边坐了坐,把顶上的玻璃摆好,才和人鱼道别。
等他重新把黑布盖上的时候,人鱼又游了回来,随着黑布的落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眼睛还一直盯着许茂,直叫许茂于心不忍。
自那之后许茂便每天趁着上班时间悄悄和人鱼聊起天来,虽然都是他单方面在说,也不知道人鱼听没听懂,许茂怕人鱼天天呆在池子里无聊,就捡些趣事给人鱼讲,讲着讲着就觉得自己好傻,也不知道人鱼听不听得懂人话。
可他一笑,人鱼就表现得很高兴,总是张着嘴然后开始在水里翻滚,许茂猜测这是人鱼表现高兴的动作,也许在人鱼还能说话的时候高兴了还会哼歌吧,毕竟人类和人鱼看起来如此相似。
日渐一日,许茂和人鱼熟稔起来,他伸手想摸人鱼脑袋的时候人鱼也不躲了,只扒着池沿半眯着眼等许茂摸,等许茂温暖的手掌第一次触碰到人鱼的脑袋时,人鱼唰一下潜入了水里,接着又慢慢地浮起来,脸颊红通通的,两眼弯弯,大力摆动着尾巴,一脸期待地看着许茂。
许茂毕竟不是研究人员,读不懂人鱼的动作,手也僵在原地,不知道对方是喜欢还是躲避,人鱼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表情变得不满起来,嘟着嘴伸手要去抓许茂的手,尾巴也用力地扭动着,把池水翻涌起波浪来,那漂亮的鲜红色尾巴搅得鱼缸里一池清水变得血水一般,看得许茂愣楞的,直到对方湿滑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的触感与人类无异,甚至更为光滑细嫩,指间也没有长蹼,光看上半身人鱼就如同一个人类,甚至性别看上去都很模糊,还是许茂看他胸前平坦猜测是条男性人鱼,毕竟人鱼下身也一片平坦,根本看不出性别来。
人鱼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脑袋上,那发丝也是柔软的,尽管湿漉漉的,却没有奇怪的触感,人鱼体温微凉,但显然很享受许茂略高于自己的体温,自顾自地顶着许茂的手掌趴到池沿上,开心地轻晃脑袋。
看到这一幕的许茂心都软了,更加笃定这只是条没什么攻击力的未成年人鱼。
和人鱼交流这件事都是悄悄进行的,许茂可以说得上是监守自盗,夜班保安在他下班才会来交接,趁此之前监控录像都会被他清理掉,这算是他活了那么久干过最出格的事了,一旦东窗事发,他可能要在大牢里蹲到死。然而因为他一直以来都很老实,倒也没有人怀疑过他。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爬上楼梯准备坐到池沿和人鱼聊天的时候,不知道是谁——估计是阿宣,走得匆忙没把池边擦干,他一坐上去手就滑了一下,紧接着他就重心不稳向后倒去,下一秒他便摔入池中。
像许茂这样的,做得最多的运动就是健身房里练个一段时间,让他游泳他连浮都浮不起来,最高战绩也就在1.6米的泳池里狗爬上几段,毕竟他也算高大,能踩在池底,不至于害怕。而这鱼缸深度起码有两米,又长又宽,许茂扑腾了几下根本踩不到底,又摸不到池边,冰冷且咸得发苦的海水灌进他的嘴里,又眯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挣扎着想要浮起来,换来的只有被搅动的池水涌进鼻腔,他模模糊糊看见人鱼在他身边绕着他打圈,半点没有救他的意思,看起来十分兴奋。
没多久许茂就体力不支了,他在冰冷的海水中感觉天花板的灯光离他越来越远,他慢慢地向下沉,在逐渐消散的意识里想到自己可能没机会看到这人鱼被放归大海了,遗憾地闭上了眼。
就在眼前一片黑暗之前,他看到人鱼游到他的面前,惊慌失措地张着嘴,泡泡咕噜咕噜地从人鱼的嘴里冒出来,人鱼应该是在朝他喊什么吧,可他听不见了,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等醒来的时候许茂还以为自己上了天堂,可等他缓过来,他才发现自己趴在池边和楼梯拼成的一个小平台上,那楼梯和地上一滩水,显然是他吐出来的,他咳嗽了几声,就感觉到有什么在碰他的腿。
许茂艰难地撑着上半身扭过头去,就见人鱼张着嘴无声地大哭,小心翼翼地推他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以为他没醒,推了推右腿又游到另一边推他的另一条腿,似乎想要这样唤醒许茂。
“咳、咳咳,没事了。”许茂的制服紧紧贴在他的身上,显出他扎实的肌肉来,他用力撑起上半身爬到池沿,一屁股坐在梯子上,平复了一会儿呼吸,朝人鱼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是你救了我吗?谢谢你。”说罢,他抹了一把脸,思忖着等下要把地上拖干净,明天跟阿宣悄悄讲一下好了,这人鱼会救人,不是那么坏的。
人鱼愣愣的,鼻涕都忘了吸回去,他看许茂醒了,傻乎乎地边哭边笑,朝许茂张开双臂,因为发不出声音,只徒劳地张着嘴,尾巴啪啪地打在池壁上。
“你想我抱你?”许茂问道,他笑了一下,伸手去摸人鱼的脑袋:“你不能离开水的吧,还是摸摸头吧。”
第二日许茂特地提早回到研究所,他把忙得焦头烂额的阿宣叫了出来,阿宣似乎正在做什么检测,让许茂先等等,等了将近半小时了才急匆匆地跑出来问许茂怎么了。
见许茂神神秘秘的,阿宣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许茂的话就像晴天霹雳:“我昨晚上掉进水里了。”
“什么?”阿宣的脑筋还没转过来。
“我掉到那个池子里了。”许茂认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