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西南角有一条街,规模庞大,地上地下都有交易,称为“人市”,专门贩卖人口。男人、女人、小孩、老人皆有,大多数人是被拐卖而来,也有一些人是家里贫寒,不得不卖子女换钱,还有自愿卖身葬亲的,甚至有全家戴罪被贬卖的。
说来也有些讽刺,八年前,岑伤作为货物被买回去丢进武场,八年后,他成了买货物的人。
地上的人市环境差,人也脏,多为老人,或者无用的残疾人。熙熙攘攘,甚至还有些许臭味,很快就有个新月卫来找岑伤,带着他们穿梭在哭泣声和鞭打声中,进入了地下人市,来到了固定的卖场。
早在之前就有新月卫找过人牙子选人,因此带到岑伤面前的,至少都手脚齐全,年龄合适。几十个少年被一根绳子串在一起,一身粗布脏衣,泪痕未干,畏畏缩缩。岑伤命人一一给他们测了骨骼经脉,将不适合练武的筛掉。没一会儿功夫,就只剩下了十来个。
岑伤在旁边站着,犹如一座雕像。人牙子和牙婆此起彼伏地招呼生意,声音单调,在寒冬时节的低垂空气里爬行。
他冷眼看着眼前这串少年,只觉得生命一再堆积起无效的玩意儿,独占了天下生存的空间,或许这些人唯一的作用便是升出恐惧和痛苦,再受尽折磨地死去。
有时候,他会着了魔似的反复去想:人存在着,人就是他所是,而不可能是别的样子。但不管怎样的人,最终结果肯定都可以通过引导来造成一片名为苦痛的混乱。
因此人所是为何,或有千种定义,絮絮不休,最后似乎都可以收束于专断、有理的痛苦之中——不论那种痛苦是来自于肉体,还是来自于精神。
最后只剩下了十一个少年。岑伤一一看了他们的脸,又筛了两个下去。
其中一个少年急急唤道:“这位爷,你买了我吧,我手脚利落,什么都能干,也能吃苦的......”他眼里还含着泪,不管不顾地就要伸手去抓岑伤的袖子。
岑伤一身新月卫长侍的服装,虽不说雍容华贵,可也是腰坠流佩、嵌了金丝、有着暗纹的劲装,一看就来路不小。他生得极好,五官精致,时常让人难辨性别,又习惯性面上带笑,竟然给了那少年一种好说话的错觉。
那少年只知道,也许这是他能离开这地方的契机。这人市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时不时就要挨打受骂,人不如狗,卑贱到了地里。他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里,如今有人来了,还是这样一个衣着光鲜、俊秀至极的人,若是能跟他走——
却只见寒光一闪,少年看见自己手臂高高扬起,鲜血淋漓。痛觉后知后觉地抵达,尖叫不受抑制地从口中逸出,立刻蜷缩着、满脸冷汗地倒在了地上,模糊的视线里,那断臂在不远处淌着血,发出隐隐哀鸣:滴答、滴答。
岑伤把剑收起,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虽然他现在面上笑容一瞬未变,却骇得周围人变脸,寒毛竖起。尤其是那几个被选中的少年,脸色惨败,两股战战,几欲逃跑。
将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岑伤脸上习惯性的假笑便多了几分真实。他尤其喜欢看他人关于负面情绪的表情,尤其是那种靠近野兽、靠近终极问题的恐惧、战栗、与眩晕。
看他们膝盖颤抖着,却不能弯曲;看他们双手摸索,而不能触及;眼睛睁开了,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直穿恐惧而过的下坠,是在思想上回味过自身消亡的危险。
而对于岑伤来说,这便是最甜美的快乐啊。
他将目光转向还在地上不断呻吟着的少年,眼神染了几分冷肃。旁边的人牙子见他目光灼灼,觉得他是还在生气,一时间冷汗划过额角,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劝慰。
岑伤没有生气,他只是有些鄙夷。
鄙夷这人的弱小,鄙夷这人的不自量力。
他把目光收了回来,在那些少年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他们脖子缠着的一个串着一个的粗麻绳上。尘封的记忆被触动,岑伤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他被亲生父亲卖掉的那天——
当年岑伤举家入狱,赎出来的只有岑安和与岑伤二人。岑安和带着小儿子重获自由没两天,便意识到带着小孩行走江湖会有诸多不便,再加上身上盘缠不多,立即动了将小儿子卖掉的心思。
中原贩卖人口的集市不叫人市,而是更具有耻辱性质的称呼——“口马行”。口,即牲口。不论是奴隶、骆驼、宠物还是马匹,都能在那里买到。
岑安和刚进入口马行,就碰上了月泉宗的人。那人一瞧岑伤虽然年纪小,身体又瘦弱,但巧在骨骼经脉却极为适合月泉宗的功法,就用十贯钱将他买了去。
岑伤并没有觉得意外。因为早在监狱的时候,岑安和就为了活命卖了母亲、卖了兄长,他知道总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当买了他的那人拉着岑伤走的时候,尚且年幼的男孩回头看了父亲最后一眼——
只见那男人身形消瘦,佝偻着背,眼珠子几乎凸出眶外,近乎虔诚地数着那几串铜钱。
岑伤越走越远,直至父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也没见到那男人的眼睛从铜钱上挪开一寸。
很奇怪,他没有觉得伤心,只是莫名觉得,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中创生,又有什么东西在倦闷中解体。
他只是沉默着,沉默地看着岑安和的背影,看着他数钱,看着他消失。在那种本能般的沉默之下,一棵新的种子悄然种下,散发的气味渗入了骨髓,将知觉孤立了出来。
从中原来到月泉宗的路途,岑伤觉得自己似乎丧失了五感,名为情感的巢穴里不断堆积恶心和癫狂,一切思考都成了感叹,死沉沉的气色使观念暗淡无光,好似乱葬岗的氛围漫入了周身,连腐朽都在意念中发酵。
最终,他独自醒来了,悲怆地高处于真理之上。
所有的是非人伦,再也束缚不住他。
「叁」
待回到月泉宗,已经过了午时一刻。
那些少年从马车的货厢上下来,每人都塞了把铁剑,便被扔进了武场。
只有活下来的那个,才能称之为人。
岑伤用了午膳,就开始处理昨日月泉淮交代的事物。
他记性好,每一项都记得很清楚,又心思缜密,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使得下面的人完成事情的效率颇高。
事实证明,月泉淮给位置,他岑伤确实能坐稳坐好。直至今日,新月卫已经没有人会说岑伤一句不配了。
处理信件的时候,小厮过来给他换掉冷了的茶。岑伤余光瞥见了那张有些印象的脸,抬起头来,问道:“你是义父身边的仆从……跑这里做什么?"
那小厮尴尬地笑了一下,有些讷讷地开口:“长侍大人,就是.......您今天早上吩咐我茶水的事情,”他说话吞吞吐吐,一副怕岑伤责骂他的模样,“宗主大人不喜欢毛尖,奴才便换了上好的霍山黄芽,但大人他好像还是不喜欢,只抿了一口便搁下了。”他说着,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岑伤。
作为一个仆从,他其实很少有机会接触新月卫。他虽然知道岑伤不是什么易与之辈,但是比起有可能得罪凶名赫赫的月泉淮,觉得还不如咬牙一横来问问岑伤。
更别说岑伤因为月泉淮的事情没少吩咐过下人,不只是什么换茶水,还有换熏香、换被褥棉芯、换烛灯等诸多小事。有些话月泉淮甚至都没说出口,岑伤先觉察到了,所以找人给他换了去。
因此,种种印象的影响下,这小厮不由自主地把岑伤往温柔等词贴了过去。
岑伤沉吟片刻,道:“那便不上茶了,丙字酒窖里还有几坛石冻春,你找找,给义父上过去。”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前几日有人上供了舞马衔杯纹银壶一套,你也去取了装酒罢。”
听到石冻春的名头,小厮暗暗吃惊。天下酒则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这些都可以称之为天下名酝。其中,富平之酒又得美誉:易得连宵醉,千缸石冻春。此酒极难酿造,存放要求也苛刻,因此,一坛石冻春千金难求,是皇宫也难见得美酒。
可听这意思,月泉宗里竟然有好几坛。
这小厮也是好酒之人,不过倒也不敢起什么歪心思,只觉得能碰一碰石冻春的酿坛便觉得满足了。忙不迭地应下,喜笑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