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寒波派人联系慕容宁不久,就在屋子里睡着了。他们临时落脚的是从前镇宁号在附近购置的一处屋舍,经历了几年混乱居然还能住人,这附近实在没有更好的地方落脚了。他本来只想要打个盹,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路上几日都没有如何歇过。
这一睡着,昏昏沉沉里,好像还是少年时,辛苦逃命,咬紧牙关里一口气,黑夜沉沉,他转眼又在鸩罂粟的神农有巢里,一共两个屋子,鸩罂粟整理了一块地方给他支了个小床,自己和岳灵休在隔壁休息。
夜里雷鸣电闪,隆隆震响,又低下去,任寒波被尿憋醒了,又不想起来。忽然模模糊糊听到了旁边有什么动向,他走到屋子外面偷窥里面——那时候他偷看鸩罂粟半年,决心相信鸩罂粟不是幕后黑手,但颠沛流离了几年的生活让他的信任变得比纸还要薄,比露珠还要脆弱,他站在门外看了一眼,一脸黑线,又溜回去。
那倒没什么,鸩罂粟在帮活死人解决生理需要。
任寒波回屋子里躺着,很注意不发出声响,他甚至觉得鸩罂粟要是问他,那也能推说去放水了,模模糊糊什么也没看到。这个念头很快按下去,又变成了另一个胡乱模糊的猜测:什么样的好朋友还要连生理需要都帮忙弄了,反正他是不干的。
他想了一会儿,决定不给自己找麻烦——弄就弄了,又不是他这样,人家不过干个手活,谁说好兄弟不能帮忙干个手活,搞不好岳灵休醒着的时候他们都互相帮助呢。少年时的任寒波,一心一意在复仇道路上钻研,和自己无关的爱恨情仇其实是不大上心的。
没一会儿隔壁屋子门开了,任寒波闭紧了眼睛。他想鸩罂粟要是进来了也不怕,不过鸩罂粟没有进去,停了一会儿,走到雨中。
雨水就这样冲刷着一个心甘情愿挨淋的傻子,任寒波空着不用的脑子终于说服不了自己了——鸩罂粟爱干净,药师都有点洁癖,他以为鸩罂粟要去洗手了,干了那事洗个手不就完事了么。但鸩罂粟默默淋了半个时辰的雨,第二天老老实实熬了祛风寒的药,饶是如此,还是虚弱了一阵。
他在梦里反反复复回味鸩罂粟那藏在药草和烟雾里面的恋慕,对岳灵休的反感越来越深,拖累了在意的人成了他又一个心结。第一个是引颈待戮,还把家人都捎上,说的就是鹰翔。一段感情大抵很难有公平,那他就要是多占的一个,宁可他负了别人,也不能是别人有机会负他。
这个念头一定下来,他举着剑站在小王子背后,小王子刚刚知道祖王叔干了什么事,崩溃的说着我不信我不信,回过头来,看着他的目光一样充满了震惊和崩溃。任寒波只要轻轻一送手腕,长久以来的恨意就能得到解脱,他握着剑的力气那么虚弱,小王子不知道,只有自己知道。
这个梦在这一刻突然惊醒。
任寒波大口大口喘息,汗水落得和珠子一样,他口干舌燥的倒了茶水,喂了自己大半壶,才发觉慕容宁不知何时来了,摇着扇子咳嗽了一声,任寒波因是女装,还有些顾忌,觉得自己在别人面前太豪放,道:“十三爷来了,来多久了,怎么不叫醒我。”
“明日,你不必去。”慕容宁柔声道:“你一路辛苦了,明日自有我们主持。”
任寒波道:“你说了算,我不过是把人送过来。不过,磐龙刃……是否真的查清楚了?”他从前是不会去琢磨这些的,慕容宁叹了一声,在旁边落座:“这就是我为何不希望你去——这一场,于我和大哥是非去不可,否则对自己无法交代,你却不是非要去。”
任寒波想起那个梦,想起鸩罂粟,想起雨夜下沉默的人影:“这么多年来,十三爷可否回答我一个疑问?”
慕容宁已经猜到他要问什么了,道:“我一向知道,你心中有一个人,难舍难忘。有一个人藏在心里,便不会有地方放别人了。任先生不肯自欺欺人,我何不成全?慕容府家大业大,收留你其实不费什么功夫。”
任寒波苦笑起来:“原来如此……”
“你有一段时间,神智昏沉,行事失常,当是功法所陷。发作之时,你就跑出去,在空旷无人之处剑舞,我虽不懂舞,却能看懂剑——天魔乱神,行事极端,任先生如今恐惧的却不是其他,而是自己。”
任寒波似乎一瞬间听见沙沙的雨落下来,慕容宁倒了杯茶,递给他:“交浅言深,宁向先生赔罪了。”
任寒波接过了茶,喝了口,冷汗在落下来,又浮出来,恍恍惚惚,暗暗咀嚼这句话——这么多年来他渴求一个安身之所,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女儿,为了千辛万苦养着的霜霜,为了血脉和亲情,还是畏惧当初的自己?
他跳下山崖,生死之间,大喜大悲,这一生的感情仿佛在那一刻熊熊燃烧。烧得他许多年也没缓过来,在慕容宁身边,他很能放心,慢慢的等待时间把小月亮带大,到老,他好像看见了时间的尽头,安静的闭上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