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沈巍如往日一般自然醒来。怀里的人儿还睡得正沉,像是做了噩梦,精致的小脸都皱起来。沈巍把人搂紧一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罗浮生才像是被顺毛的猫咪,又安静地睡去。
“陛下,时候不早了。”吴公公小声提醒道。
沈巍轻轻松开罗浮生,起身走到外间。龙袍不比做太子时的服饰简约,穿戴繁琐,配饰也多,穿上时总是叮叮当当动静不小。罗浮生习惯醒得晚一些,为了不吵到他睡觉,沈巍总是在外间更衣。
按照宫规,帝后本不能同居一殿。紫宸殿是皇上居住和处理政务的地方,要临幸后妃时,须由宫人将妃子送往紫宸殿,待皇上尽兴后再送回所居宫殿,皇后也不例外。刚登基时,沈巍本也是按此规矩让罗浮生来紫宸殿。可是两人每次都折腾到后半夜,罗浮生被欺负得浑身无力、倒头便睡,根本没办法再回蓬莱殿。于是沈巍干脆改成每晚自己去蓬莱殿过夜,白天再回到前朝办公。
沈巍出门后,沿宽阔的御道向宣政殿走去。沈巍习惯在早上走一走而不是乘车或坐轿,一来活络身体让自己尽快清醒,二来可以安静地想些事情。
“吴福禄,记得吩咐下去,给皇后殿里备上些芋圆山楂糕。”寂静的御道上,沈巍突然出声,把吴公公吓了一跳。
“是,陛下,奴才这就去办,”吴公公想了想,继续说,“奴才瞧着皇后娘娘近来胃口比之前病时好了一些,这芋圆山楂糕又酸又甜,开胃最好。陛下真是关心娘娘啊!”
沈巍知道这个吴福禄最擅长察言观色说好听的话,可心情还是愉悦起来。他登基已经一年有余,起初的半年夜以继日地忙政事,除了需要的时候找罗浮生发泄欲望,并没有更多的关心。当他回过头终于想起罗浮生时,却听宫人回禀说,罗浮生病了。
那时是深秋时节,宫中花果树木皆有专人精心养育,可也不能违抗四时节令,目之所及一片萧瑟,看得人触目惊心。沈巍不明白,这个曾带兵打仗、在残酷战场上历练过的人,为何会突然之间这样瘦弱、被疾病击倒。原本健康的肤色不知何时变得惨白,曾经红润的唇也没有一点血色。沈巍原本只道是两人频繁的做爱让罗浮生习惯了承受才在床上常常没力气,可是当他赶回蓬莱殿,不带情欲地审视罗浮生的身体时,才发现这人瘦了许多,原本健壮的身躯瘦得骨头都摸得到。
“爹爹……父亲……”罗浮生烧得迷迷糊糊,不停喊着双亲。沈巍莫名有些心疼,于是命人请了罗勤耕进宫。
沈巍登基后,将罗勤耕由太傅进封为左相、迟瑞加封为辅国大将军。一时之间,夫夫二人风头无两,更何况独子进宫为后,朝中众人无不攀附他们的。可夫夫二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风头太盛、功高震主者从没有好下场。且罗浮生身在深宫,除非有孕临产,不然不可同家人见面。夫夫二人又何尝不想念儿子。罗勤耕一接到圣旨就马不停蹄地赶去宫内,尽管提前已做好了心理建设,可看到罗浮生的样子,罗勤耕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罗勤耕赶到时,罗浮生已经醒了,正在宫人的服侍下喝药。看到爹爹进来,罗浮生一下子红了眼眶:“爹爹……爹爹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罗勤耕快步走到床前,将罗浮生抱进怀里,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罗浮生回抱住爹爹,把脸埋在爹爹怀里哭起来。沈巍走进殿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父子两个沉浸在情绪里,没注意沈巍进来了,直到罗浮生哭够了,抬起头,才看到沈巍。
罗勤耕按臣子之礼拜见了沈巍,罗浮生赶忙擦干眼泪,说着:“这药……这药太苦了。”
沈巍见状,明白是自己打扰了父子二人,简单说了几句关心的话就回了紫宸殿。平时沈巍只在晚上会来蓬莱殿,三餐都是简单用过就紧着批折子。罗浮生病后,沈巍发现自己对他关心过少,于是中午回来想陪他用膳。沈巍走出殿门,想着殿内父子俩久别重逢的激动模样,莫名有些心乱。
“陛下,花将军的二子花无谢今日进宫陪太后说话,此刻正在太后宫里用午膳,您看要不要过去……”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名叫小徐子的低阶太监,平时总跟在吴公公身后干些端茶倒水的活。
这花将军本是江浙一带的平民,因为逃荒携妻带子来到京城,后通过远方亲戚的关系进入金吾卫当差。花将军曾机缘巧合帮还是太子的沈巍挡下了一次暗杀,沈巍见他为人敦厚、有勇有谋,且在京中无甚根基、用起来比较方便,便提拔他做了亲信。沈巍登基后,又着重培养他以制衡迟瑞。是以此时朝堂上的武将中,分别有以迟瑞为首和以花将军为首的两大阵营。
这花无谢是花将军三个孩子中最漂亮、也最活泼可爱的。沈巍刚登基时,花将军见迟瑞的儿子入主中宫,心生不平,总想着把自己儿子也送进宫里,这样说出去自己也算是“国舅”。
起初沈巍并未反对。从小学习帝王之术的他,知道后宫也对前朝有不小的影响,身为帝王,怎么可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将花无谢纳入后宫,让花将军更加忠心耿耿,也可进一步平衡朝中势力,有益无害。可太后听说此事,传了懿旨,说先帝刚刚驾崩,此时不宜扩充六宫,待三年守孝期满再作打算。沈巍虽与太后没有母子亲情,但不得不感谢太后帮他堵住了前朝大臣们叽叽喳喳的嘴,他们几乎每天都要催促沈巍快些选秀扩充后宫。沈巍暗暗冷笑,这帮老头子什么打算他哪里看不出来,无非是想着把自家孩子送进宫里,最好再生个一儿半女,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太后懿旨一出,他们虽愤愤不平,但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但这道懿旨无可避免地得罪了花将军,于是太后对外宣称自己与花无谢这孩子有缘,时不时邀请他来宫中小住。花将军一合计,让花无谢进宫陪伴太后,近水楼台多接触沈巍,待三年孝期一过,自己儿子肯定是第一个被纳进宫的。于是气也消了,笑眯眯地把花无谢送了来。
沈巍瞬间明白了小徐子的意思,罗浮生病着无法侍寝,这宫里又没有其他妃嫔,可不就剩一个“准后妃”花无谢了。沈巍之前几乎每天都去折腾罗浮生,虽每次都让下人去门外守着,可屋里淫靡的声音还是会传到外面。小徐子在帝王身边服侍了大半年,听着房里的动静总是一响响半夜,又看到皇上平日对皇后的饮食起居并不关心,于是总结得出“陛下年轻气盛精力旺盛,除了床上那档子事并不在意皇后娘娘”的结论。
沈巍在其他方面的喜好小徐子都捉摸不透,可他又是个有野心的太监,总想着能让圣心大悦,好让自己一飞冲天摆脱低阶太监的身份。罗浮生这一病正好给了他可乘之机,小徐子早已提前跟花无谢身边的太监串通好,只要花无谢入了皇上的眼、成了皇上的人,他们的好处绝不会少。
可沈巍是什么人,一眼就看穿了小徐子心里打什么算盘。他心下不虞,但面上不显,平静地说道:“好,那便去瞧瞧。”
小徐子乐开了花,仿佛看到统领太监的位置在向自己招手,屁颠屁颠地跟着走向仙居殿。吴公公看着他那傻样,暗暗叹了口气。
沈巍到仙居殿时,太后和花无谢正准备用午膳。仙居殿的装潢就如其名,不像其他宫殿那样金光闪闪富丽堂皇,而是淡雅别致,如飘渺仙境。且仙居殿离前朝较远、离麟德殿与宫中道观三清殿很近,清净但方便,适合太后居住。
应有的礼数过后,众人入座用膳。沈巍坐在太后身旁,花无谢坐在另一旁。沈巍看着花无谢,这花家二公子生了一副好皮囊不说,性格还活泼开朗,此时正说着笑话,逗得太后止不住地笑。看着花无谢的笑容和灵动眼神,沈巍忽然想起来成亲之前的罗浮生,也是这般明媚爱笑,一时竟有些恍惚。
“小巍啊,近来政事可还那么忙?记得多顾及身体,该休息就休息一会儿啊。”太后的话让沈巍回过神。
“回母后的话,近日政务不多,儿子不觉劳累。”
“那就好。得空的时候记得多陪陪皇后,哀家听说他昨日才被怡贵太妃罚跪,你记得多安慰安慰他,怡贵太妃就是这么个脾气,让他别往心里去。”
太后的话令沈巍皱起眉头。他是昨天傍晚接到宫人禀告说罗浮生病了的,莫非是因为罚跪?不,罗浮生的身体素质一向很好,怎么会因为区区罚跪病那么厉害。
“是,儿子知道了。儿子已请了罗相进宫,陪伴皇后。”沈巍说完便不再开口,只沉默地用膳。
“母亲!母亲我回来啦!”一位白衣少年一边喊一边连蹦带跳地进来。在太后宫里这样不守规矩的,除了沈绵还有谁?“咦,皇兄也在啊,真是难得一见,参见皇兄~”沈绵话说得阴阳怪气,沈巍听了也不痛快,放下筷子,向太后告了退就向殿外走去,看都没看沈绵一眼。
沈绵是在沈巍六岁那年出生的。按规矩,他们这一辈的皇子起名要从“山”,沈巍的“巍”字就遵循了这个规矩。可先皇与太后十分疼爱这个小儿子,给他起名“绵”,寓意福寿绵长,小名是取谐音的“面面”。
当年,还是皇后的太后怀着沈巍、即将临盆的时候,忽然有一位宫女跑来说,太后母族赵家被抄家,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太后动气早产,生下沈巍后,因出言无状顶撞皇帝,被废去皇后位分,禁足蓬莱山太液亭,无诏永不得出。万念俱灰的她将沈巍托付给为人善良老实的杨美人,在太液亭一呆就是五年。
皇后被废,怡妃独宠六宫成为怡贵妃,后宫的格局随着前朝的动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应是尊贵嫡长子的沈巍成了人人可欺的废后之子,皇帝就像是忘了还有这个儿子,五年来从未看过他,连带着也冷落了杨美人。
可杨美人真心爱护、照顾着小小的沈巍。内务府人人势利,她又只有美人的位分,只能尽可能地将每一点东西都省下留给沈巍,艰难地将他拉扯到五岁。
这一年发生了举国震惊的宫变,反贼闯入宫内,欲一刀结果了沈巍,是杨美人扑倒他身上挡下了致命的一击。杨美人死了,沈巍清苦但温暖的日子也结束了。
待一切尘埃落定,皇帝重掌大权,将废后从太液亭接出复立为皇后,沈巍成了太子。可除了沈巍,没有人一个人想起来惨死的杨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