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身体虚弱,耳鸣得厉害,谢兰玉话也没听完全。他抬起头,看了看眼神复杂的皇帝。
见谢兰玉青白面容上露出茫然,楚煦缓了缓辞色道,“你不必感到内心不安,在此处也无须拘谨。身子若有不适,就不要勉强。”
谢兰玉适才揉/捏额角缓了缓,答道“好”。
他一手撑着下榻,一手抓住堪堪挂在肩头的狐裘大氅。从龙榻走下来时,双腿虚浮身形颤巍,如风中清荷般摇晃。宽袖顺势而下,雪腕搭在扶手上,合着轻喘,愈发文弱秀美。
被楚煦上前扶住,他没骨头地挨着那人。谢兰玉自觉不妥,又实在乏力,也不与人客气了。
楚煦半抱着他,谢兰玉比看着更单薄,柔若无骨,哪里还有读书人的半点矜持。不知为何,楚煦只觉得鼻尖萦绕着一股香,与谢兰玉靠近,那味道仿佛随之沾了他满怀。
他半抱着谢兰玉,扶着人坐下。谢兰玉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坐下时又掩唇咳了起来,直涨红脸。
楚煦话至嘴边,见他如此,板着俊脸不发一句。
宫婢将素淡的菜粥端上桌,谢兰玉吃了几口即放下筷,浅淡的唇色被烫得嫣红。两瓣唇忽然有了颜色,水艳艳,微翘着,勾人得紧。
“你几日未曾进食,只吃这么一点,身体哪能见好?”楚煦看他比猫还小的胃口,啰嗦了一句。
谢兰玉在家中听多了这样的话,遇上不爱吃、不想吃的时候,用膳便是斗智斗勇,休想入他金贵的胃。
只是今日面对的是天子,谢兰玉含着笑又多吃了几口。这要是被长盛与津伯看到了,少不了要念经,身体是自己的,怎么还要看人面子下筷。
宫婢将残羹收下去,楚煦开口说起,“听闻谢卿记忆超群过目不忘,可还能忆起齐太傅生前所作的吴中水利书?”
吴中水利书乃先生集半生精力而成。吴中地处江南水乡,地势平洼,洪涝频仍。每至山洪爆发,民居被毁,千人丧生。先生历十载走遍吴中各地,沿太湖察访灾情,秉笔书就了这部水利书。谢兰玉也随着先生走过不少地方,晚年先生心力不济,几乎是他撑着破烂身子寻访完成此书。
不想遭逢飞来横祸,一场大火燃尽了先生毕生的心血。经此重创,先生大病了一场。府中下人都说,齐太傅是因此才郁郁而终。
前人已矣,楚煦虽未得齐天珩亲授,得遇太傅最疼爱与看重的学生也是一样。偶然想起了这不传世的孤本,生出了心思。
谢兰玉在病中,精神不济,但人非是傻了。
皇帝留他在宫中,怎能是要他养病这么简单?皇上言下之意非是命令默书,是要启用他重新担起这项调访山川河流的浩大工事。
太傅曾言作此书的初衷,是希望此书着成能得到朝廷重视,依此书为参考修浙西水利。只因朝中数派根系庞杂,皇上偏听则信,书写成,却石沉大海。
谁都未预料,成书后初稿被焚烧,治水的灼见与博识,也囿于那一场大火。
谢兰玉当即跪下承言,“回皇上,臣愿继先师遗志。只是,恳请皇上答应臣一个不情之请。”谢兰玉疑心当年的那场大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只是当时事发突然,又因家中唯书稿损失,说是何人阴谋无凭无据。他不想先生的心血再被搁置一旁,更不想因官场的昏聘腐败再容水患蔓延。
楚煦让他继续说,谢兰玉情真意切道,“臣自知才疏学浅,况能力有限、尚存私心。皇上愿举文渊阁之力协助成书,可否将此书作为日后学堂教习的课业。如此一来,也算是先生的学生桃李天下。万民皆可传阅学习,真正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你倒是有心。”楚煦望到的是谢兰玉的发顶,还未来得及束起的青丝垂肩而落,这一腔说辞则愈发动情。
“谢卿以为,齐太傅成书时上奏先帝,却不得重视是为何?”楚煦放松了姿势,又问他。
“先生常说,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众人皆知先生性耿介,与朝臣意见相左之时常有。”谢兰玉与皇上开诚布公,浅尝辄止足见他坦率真诚,若再多言便是妄议了。
“臣以为,文以载道,学须以致用。农耕有古法可循的
,《农学经要》此类如是,治水也不该落于下乘。即是此书尚不成熟,但若无更好的治水之法,便是值得一试。”
楚煦头回见谢兰玉将话说得如这般毫无转圜的余地,“若是朕,偏想借题发挥,图的是日后寓禁于征,谢卿还会奉命去办么?”
谢兰玉神情淡得像幅远山青黛画,“臣相信先生,也愿信皇上。”
若谢兰玉是个女子,伶伶俐俐倒十分衬他心意。“起来吧。”
“就照爱卿说的做,不急于一时,近日先将身子养好。”
传话的太监来报,高相在御书房前求见。
这称呼乍一听年岁不小,对上熟人就有些别扭了。谢兰玉自身难保,竟有闲心计较这些。
他觉察到皇帝朝他看了看,只专注看着手上的簿子,动也不动。
“让高无庸来昭文殿。”
谢兰玉这几日病着也没少忧心。破罐子破摔,他不如就遂了皇上与萧洵的心意。可他闷着一股气,怎么也顺不下去。
他一心想做个自由来去的人,又无时无刻受制于种种。凭谢兰玉的家世,想做尘世闲人还不容易,万不该落得如此窘困的处境。只不过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
楚煦矗在谢兰玉面前,一团阴影罩在头顶,浓云密布似的推不开。
谢兰玉刚醒不久,楚煦请他在昭文殿办事,实在不大厚道。
他差人将一摞摞古籍从文渊阁搬了过来,案桌之上另四周桌脚,很快垒出了一个个书堆。
即是日常清扫得勤,久不被人借阅的书卷上也泛着陈年的霉味,扬起浓尘,逼退谢兰玉几步直掩起口鼻。楚煦眉头一皱,扯着人往别处站。谢兰玉面不改色,作揖言谢。他心里警惕着皇上,万一哪里再招惹这位喜怒无常的大人,多给自己揽了活,不是想死得更快些?
这些宫人前后脚进了昭文殿,办事的手脚之利索,只是叫谢兰玉更加清醒地明白,君臣之下他根本没有说“不”的可能。
只是他人留在宫中出不去,测绘水文地质之事便施展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