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叶无雪听裴令叫他的名字，总能听出冰冷疏远的意味。无论何时，他都只叫叶无雪的名字，他会称叶无晴为叶大哥，也会叫烟云峰其他人为师兄弟，唯独只有叶无雪从未有过其他的称呼。
这也如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使相识多年，也只比陌生人更熟悉一些。
而今再从裴令口中叶无雪三个字时，无端添了几分温柔，连裴令的眼角眉梢也似冰雪消融露出笑意。就连叶无晴，也未曾得过这般待遇。
叶无雪惊疑不定地望着裴令，裴令的目光却从他眼角滑向鬓角，好像并不知道叶无雪已经醒了。
裴令衣领松散，宽袖堆叠，全无半点裴氏家主该有的端正肃穆，更像是世俗间的闲散侧卧少年郎，指腹在叶无雪的发梢轻轻揉搓，彷佛是件极有趣的事情。裴令眼睛低垂着，面容一如从前，却又有些不同之处。他将叶无雪身体的每个地方都看得很仔细，即使已经看过千万遍，闭眼也能描摹出叶无雪的轮廓，依旧以一种叶无雪看不懂的目光，流连在叶无雪身体的每一处。
裴令的灼灼目光让叶无雪觉得诡异。
不仅是裴令的目光，还有他的一举一动，处处透着诡异。前世的裴令不会亲昵的侧躺在他身边，更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在叶无雪还能看见的时候，裴令对他都是冷冷的，遥远如一轮明月。
也不知他们如今身处何地，叶无雪躺着的地方过分狭窄，前后左右都被木板挡住，睡他一个已是勉强，加上裴令更是拥挤，他几乎要躺到裴令怀里抵足而眠，手指也被裴令握住，一并放在裴令腰间。
叶无雪闭上眼睛，眼前景象太过荒诞，片刻后睁开，他依然躺在裴令怀里。
与之前在梦境里稀里糊涂做了裴令的奶娘相比，还是搂着他温声细语的裴令更让叶无雪毛骨悚然。
叶无雪猜测镜子里应当还有一个梦魇，称他不注意制造出了一个前世裴令想要迷惑他，只是眼前这个裴令的行事作风与前世的裴令大相径庭，显然是梦魇的纰漏。
然而叶无雪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个人确实是裴令。
叶无雪试着动一动手指，没有任何反应。他虽然看得见裴令，实际上眼睛一直没有睁开。他的神魂被困在了身体里，不能动，不能说，看得见裴令，裴令却看见他，就像一具尸体。或者说，在他被困之前躺在这里的本来就是一具尸体。
他和裴令躺在一副棺材里。
棺材是千年金丝楠木所作，其间融入了无数冰晶玉石，可保尸体万年不腐。千年金丝楠木极为难得，能用来做棺材的整块木材只晏家才有，可是晏家与他有仇，不会好心把这种好东西让给裴令。冰晶玉石更是入极北严寒之地能取得，那里的冰凤视冰晶玉石为己物，不许旁人染指。想要得到如此多的冰晶玉石，势必会惊动冰凤。
这两样东西都是世间难得，更别说叶无雪口中含着的一枚用以凝聚灵气的玉器，脖颈上佩戴着保持灵气不散的项圈，手臂脚腕上的也不是寻常配饰，不过看不出来历。
叶无雪看着手臂上扣着的好几道手镯，也许是他想多了，这些戴在身上的配饰，反而更像是锁链。
多亏了这些宝贝加持，他的身体灵气充沛，完全不像是一具尸体。可是就算如此，人死道消，灵台溃散，也不可能会有灵气流动。除非每日都有人为他输送灵力，方能保持他一如活着容颜鲜活。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叶无雪被吓了一跳。
前世他和裴令关系不算亲厚，裴令不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叶无雪内心五味杂陈，只见裴令眉眼含笑地自言自语：“看来你还是不想见我。”
裴令握着叶无雪的手指，低头亲他的手背。裴令的唇瓣温热，只可惜叶无雪的身体是冷的。
若不是叶无雪困在身体里动弹不得，他恐怕要直接跳起来。这个裴令实在太过可怕，分明脸上是笑着的，却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披着俊美皮囊的恶鬼压差。叶无雪宁愿他还是从前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也比现在正常的多。
这个裴令大概是疯了。即使他努力装成正常人，叶无雪也知道他已经疯了。
裴令将叶无雪的手指合在掌心，漫不经心道：“前几日有个狐狸一头撞死在门口，我见它皮毛还算柔顺，于是将它的皮毛剥下为你做了件狐裘，现在我帮你穿上可好？”
裴令当作叶无雪未死，满眼期待地等着叶无雪睁开眼来回答他。
叶无雪心想，这天底下没有傻到会撞死自己的狐狸，多半是裴令自己动手杀的。可是裴令所修剑道最是清正，不能沾染无辜杀孽，如此只会损害他的道心。
没能听到答案裴令又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是喜欢的，可是你从来不告诉我。无妨，我知晓便好。”
狐裘抖开，困在身体里的叶无雪犹能看见那上面残留的一缕怨气，诉说着它在死前是多么凄惨。
叶无雪心下一沉，前世的裴令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这个裴令一定是假的。若这是梦魇在捣鬼，不应该创造出一个完全不像是裴令的人来欺骗他，岂不是轻易就能识破，又谈何困住他呢？
裴令皱起眉毛，端着一副温文清雅的君子皮相，手指抚过洁白狐毛，轻易碾碎了狐裘上的残魂，摇头道：“这件衣服不好，配不上你，还是烧了吧。”
手指一抬，一道蓝金交缠的火焰瞬间吞噬了狐裘。
剑修炼出的真火为赤金色，裴令召唤出的火焰中多出了蓝色火苗。蓝色火焰甚是邪性，火舌似有灵性，在吞了狐裘之后，贪婪地冲向裴令手指，看起来像是要汲取裴令的血肉。
裴令极为不耐地捏住火焰，蓝金火焰湮灭在指尖。
在叶无雪看见蓝色火焰时，他就确定了裴令所用火焰中有一半是来自墨仙真火。
裴令居然炼化了墨仙真火。
灵枢中天纵之才不在少数，在墨仙之祸发生以后，也有人提出若是能够掌控墨仙真火，说不定能压制住那些神出鬼没的墨仙。可是没有人能够从墨仙体内抽离真火，更别说掌控墨仙真火。况且谁也不知道掌控真火后会发生什么，万一掌控了墨仙真火的人也变成了墨仙，岂不是平白又多了一个敌人？
没想到裴令将墨仙真火融入真火之中，并且完全掌控了墨仙力量。也许正是墨仙真火作祟，裴令才会做出这些诡谲莫测之事。
可是叶无雪又觉得裴令不像是会被墨仙力量反噬的。
裴令淡淡道：“之后我再为你做件更好的，你莫要心急，今日先穿我的吧。”
他将搁在一旁的黑色大氅在叶无雪身上，将叶无雪裹得严严实实。黑色大氅衬得叶无雪面色雪白，犹如玉石脱胎。裴令用沾着朱砂的手指摸着叶无雪毫无血色的嘴唇，直到朱砂涂满唇瓣后，叶无雪终于看起来不像一个死人了。
此时外面传出动静，隐约听见厮杀之声，裴令道：“我先去处理些事情，晚上再来陪你。”
裴令离开后，剩下叶无雪独自躺在棺材里。按理说他早就应该死了，可他偏偏又活了过来。在那道那把镜子后，他居然又回到了前世身死以后的场景。
叶无雪分不清楚究竟现在是梦，还是之前经历种种才是他临死之前的一场梦。
没过多久，裴令便又回来了，只是他身上沾了血，别人的血。裴令踏着血色而来，发梢向下滴着鲜红的血，滴落在地面一层又一层，浓稠得更接近黑色。
这里除了叶无雪躺着的棺材泛着玉白色，其他皆是浓得化不开的黑色。
裴令意识到这一身不太洁净，于是没有靠近叶无雪的棺材，而是停在了几步之外，道：“如今灵枢的力量果然弱了许多，用不了多久，灵枢便要不复存在了。”
在叶无雪去世之前，裴令还在为灵枢做事，可刚才听他话里的意思，裴令竟然是反了灵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