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日子缓缓流逝着，也许很快。日子匆匆而过，也许很慢，反正也不过是一年又一年的光景。
钟野二十岁了，在他生日那一天，祝渡舟问钟野想要什么，钟野回答想吃老师做的长寿面。于是祝渡舟煮了一碗长寿面给钟野，但祝渡舟的这双手一直都在做佛像，从来没下过厨，所以他笨手笨脚地把长寿面煮成了一碗面糊，调味也太咸了。
但钟野很高兴地吃完了那碗面，还很满足，“老师，这一刻我非常幸福。”他直勾勾的盯着祝渡舟的眼睛，目光里满是期待，“这是老师给我的爱吗？”
太过炙热了，像太阳在竭尽全力地燃烧，天地都变得滚烫了。祝渡舟垂下眼睛，有意避开了钟野的目光，“爱是慈悲，是广阔的东西，不是给特定的某个个体，而是应该给受苦的众生。”
32.
骨鱼出现的那一天，祝渡舟和钟野正在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吃板栗酥。最近连续几天的天气都很好，阳光将日子烤得温温的。
有几只鸟栖息在围墙上，叽叽喳喳，快活自由，似乎也在感叹着“天气真好啊！”祝渡舟吃完一块板栗酥，喝了一口茶，突然听见鸟啼声突然变得慌乱，那几只鸟也扑闪着翅膀惊恐地逃走了。
骨鱼就是在那一刻出现的。
一大群骨鱼漂浮在梨树下，离祝渡舟和钟野只有几步路的距离，祝渡舟腿脚不便，根本跑不赢。在那一瞬间，祝渡舟看到一张张人脸，蒙在一层血雾后面，全部张着嘴，将黑色的痛苦一股脑地都吐出来了——
“菩萨保佑……”
“佛祖保佑……”
“救救我们吧！求求你了……”
祝渡舟被一阵黑色的浪潮淹没了，他感到了一种像是死亡的疲劳感，丝毫动弹不得。在旁边的钟野毫不犹豫地将祝渡舟扑倒在地，死死抱住了他，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他。但是骨鱼没有咬钟野，毫不关心地游走了。
确定骨鱼消失以后，钟野惊魂未定，把脸埋在祝渡舟脖颈处，声音还在发抖，“我还以为刚刚要死了，老师我好怕……”他又慌忙而关切地问，“老师，你有没有磕疼哪里？”
祝渡舟有些恍惚，他和钟野相差十二岁，他一直都把钟野当成孩子。但刚刚他意识到了，钟野已经二十岁了，个子长得比他都要高了。他又想起前几天午睡时，钟野偷亲了他。他当时感觉到了，但还是把这件事当做从未发生过。这是歧途，无论是他还是钟野都不该走入歧途。
现在祝渡舟又想起那个吻，青涩、笨拙、承载着小心翼翼的爱慕和渴望。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扎根，枝条叫嚣着生长出来，冲破胸膛，是一个人生机勃勃的爱意在奔向另一个人的生命。祝渡舟闻到了刚刚在慌忙中，被钟野打翻在地的板栗酥的香味，春天和蜜糖的洪流一股脑地全涌过来了。
祝渡舟觉得自己的脸发烫，他慌张地急忙推开钟野，又咳嗽一声，故作镇定地说，“休息够了，去练习做佛像吧。”
33.
祝渡舟最近总是做梦：两株植物在同一片原野上生长，根系互相缠绕；万物都在燃烧，连河水都在燃烧，佛像的嘴唇上沾满了闪耀的花粉；蜘蛛丝断了，一朵花开了，许多座房屋倒塌……除了这些宛如预言的事物之外，祝渡舟梦到最多的就是钟野。钟野无处不在，在雨中，在田野上，在梨树下，在佛像旁，在所有的场景里。祝渡舟行走，钟野跟在身后。祝渡舟坐着，钟野就坐在他面前。祝渡舟在看，钟野也在用他的眼睛一起看。祝渡舟在听，钟野也在用他的耳朵一起听。他们的视觉、听觉、触觉纠缠在了一起，成了一个人的。
祝渡舟无数次从梦中惊醒，他一次又一次念，“汝修三昧，本出尘劳。淫心不除，尘不可出。纵有多智，禅定现前，若不断淫，必落魔道。＊”他告诫自己，“你们是同性，是师徒，是父子，这不是正道，不是慈悲，更不是大爱。”
然而祝渡舟只要闭上眼睛，钟野就会出现，那个吻就会将所有的黑暗点燃。恍惚间，祝渡舟看到有黑色的泥浆从自己手上滴落，腐臭又滚烫，落在一尊佛像上，将佛像腐蚀了。
突然之间，祝渡舟理解了，他们狂热、笨拙、小心翼翼地相爱了，而这份爱是如此丑陋，根本不被允许，完全没有希望。祝渡舟痛苦不堪，于是他对钟野说，“我已经没什么好教你的了，过几天你去制像阁，去那里学习。”
＊出自《楞严经第六卷》
34.
钟野咬破了祝渡舟的嘴唇，几番争论但无果以后，他想不到别的办法，被逼得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抗议。
祝渡舟用拐杖狠狠打了钟野的小腿，让钟野跪下，“我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明天你收拾好东西，我已经和制像阁那边联系好了。”
钟野跪在地上，倔强地说，“我不会去制像阁，老师你今天不如打死我。”
祝渡舟呵斥，“我教你生命珍贵，你就这么轻贱生命？”
“老师，我爱你！你视而不见，可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我爱你……”
“我是你的老师！和你一样是男人！”
“这有什么关系？再过几百年，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我和老师是男是女，也没有人在乎我和老师谁先出生谁后出生。我不明白什么大道理，老师是我最亲的人，我不能去爱吗？这太残酷了！”
“这种情感不是正道，只会遭恶果，你是个好孩子，不该遭遇这种事。”
“我不管什么轮回什么因果报应，我也不怕恶果。我只是想要去爱，想要被爱，这是有错的吗？老师你常说众生皆苦，可我从老师那里得到了许多幸福……”
“这种爱是错的，真正的爱是慈悲，是更广阔的东西，不是单独地给某个人，而是应该平等地给众生。”祝渡舟狠狠地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你不要再执迷不悟！”
“老师，爱是慈悲吗？爱是痛苦，只有痛苦！”钟野的眼睛亮得异常，像即将爆炸的太阳，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你教会我的爱只有痛苦！”等他再次睁开眼睛，他的目光暗淡了，双眼里含着泪水，“乞丐是众生，野狗是众生，众生皆苦，你爱着众生，就不能爱众生中的一个我？”
“不。”
“一点爱都不能分给我吗？”
“不。”
35.
在去制像阁的那一天，钟野做了一大桌子菜和糕点，都是祝渡舟爱吃的。祝渡舟一言不发，他没怎么动筷子。钟野也没怎么动筷子，却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话。
钟野说，“老师，做佛像的时候不要忘记吃饭。老师哪里都好，就是有不按时吃饭的坏习惯。”
钟野又说，“老师，腿不舒服的时候多泡泡脚。我做了泡脚的药包，放在材料室的一个红色箱子里，那些量应该至少可以用半年。”
钟野还说，“老师，有时候我都忍不住想，我这种人过得这么幸福真的可以吗？我从老师这里得到了许多幸福，都够我度过后半辈子还有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