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不想伤害这可怜的妇人,为自己辩解了几句:“我并不是不信任娘子,更没有瞧不起娘子的心思,要说来,沦落风尘根本不是娘子的错,倘若人能选择出身,谁不想投生‘尊贵’的门庭,谁又愿意去做那些‘低贱’的事呢?我也不怕与娘子再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莫说我相信娘子和那高显市之间清清白白,就算娘子确然和他互生爱慕,那又如何?娘子的夫君王久贵,妻妾成群,何尝对谁一心一意过?他有什么资格责备娘子水性杨花?无非是所谓礼法的不公,男子变心根本不受诽责,换女子身上,就成了千夫所指罪大恶极。”
说来春归和白氏,确然是交浅言深,要白氏还活着,把春归这话一宣扬,只怕她就要立即被世人扣上一顶“淫/荡”的帽子,游街示众沉塘为诫了,当然白氏若还活着,春归这掏心窝子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必须牢牢地隐瞒,一个字都不能外露,不过白氏既为亡灵,春归就全然不担心了。
“我从前虽说几回拒绝了助你,并不是因为娘子的缘故,那件情由,想来娘子这时也多少有几分了悟,再说我从前商量,之所以撇开娘子和渠出嘀咕得多,确然是因我有些不耐,以为娘子是个糊涂人,过去这么久,连谁在后头陷害都察不清楚,我当时只听了大致情况,几乎锁定凶手要么周氏,要么是那郑氏,总归离不开妻妾之争,不过到了这时,连渠出也什么都没有察实,我这才相信这一事件不像表面看的简单,娘子并不糊涂。”
这样才终于是打消了白氏的自卑,春归又道:“凝思的陷害,断然并非误解,要真是这样,那么凶手就只能是王久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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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杀意何生
白氏怔怔地想了一歇,才算明白了春归的推断——要若凝思的告发导致她被禁足当真是因为巧合与误会,那么凝思对她并无恶意,可她却在禁足时被人毒害,凶手也只能是因为她的“红杏出墙”大存怨恨的王久贵。
然而白氏却斩钉截铁般地否定了这一可能:“相伴多年,我还算明白老爷的性情,他早年时渡海,途中便遭遇海难,同行之人十个死了九个,老爷却得以幸免于难,事后老爷想到出行前,求了一卦,卜为有惊无险相应福报,而老爷当年从汾阳往江浙谋生,途中遇一对可怜的姐弟,几乎被饿死,老爷把身上所有的盘缠都舍给了他们,靠着沿途做苦力才到了江浙,便认定是这份好心,才得到了福报。”
这一段往事白氏当然是听王久贵自己提起才得以知晓,但她却并不怀疑王久贵当年会存着这样一份善心:“自此之后,老爷越是相信因果报应,也不知往佛寺道观散了多少钱银,又常常开设粥棚,资助孤寡贫困,他是当真对神明上苍存在敬畏之心,虽说心胸不算宽广,难免多疑多忌,却良善仁和,万万不会行为害杀人命的恶行。”
春归之所以计划让莫问出面,诈取王久贵的信任借机到王家调查白氏的死因,也正是因为打听得王久贵迷信佛道的习惯,虽然说世上不是没有一边吃斋念佛一边心狠手辣的角色——比如顾老太太正是这样的人,不过她也相信白氏的判断,认为王久贵的确是神佛的信徒,心中果然存在仁善的念愿。
当他听信凝思的挑拨,认定高显市和白氏有染时,勃然大怒之余,把高显市驱逐、白氏困禁,已经算他最最狠绝的手段了,当白氏“自尽”,王久贵几乎立时后悔,从他将白氏厚葬就能看出心中已然不存怨恨,到莫问出现,断言白氏是被谋害时,王久贵更加畏惧天谴,立誓要察明真相让白氏魂灵得到安慰,这一切也都合情合理,反而要是王久贵为真凶,种种事由就都存在着无法解释的矛盾。
“所以我才说凝思不可能是因为误解,为主家尽忠才向主母举告,因为凶手的目的,并非仅仅是让娘子失宠,而是想要谋害娘子的性命,杀意背后,多数存在刻骨仇恨以及极端利害,凝思只不过一个婢女,她何来如此歹毒的杀意?”春归问道。
白氏颔首道:“老爷乃新富发家,不像高门望族的门户根底深厚,王家的仆妇多为家生子,凝思还是我掌管内宅的时候,从牙人手上采买的婢女,她本有些呆笨不灵活,牙人许久没能卖出,待她就很苛厉,不给吃饱穿暖,又常常打骂,多得那一批婢女中,有个对凝思心怀同情的,替她向我求情,我也动了恻隐之心,就把凝思一道买下来,后来太太见了,倒是欢喜凝思不多话,忠厚老实,又同情她笨拙不讨喜,竟然把凝思要去屋子里近身服侍,不让凝思再干粗重活计。”
“怎么我听渠出说,凝思虽说看着不起眼,却也远远说不上蠢笨?”春归听白氏这样评价凝思,觉得几分诧异。
“原本凝思脑子也不痴笨,只是长相不那么俏丽,性情也有些呆板,过去了几年,岁数渐渐增长了,又经过一些调教,言行举止当然有所长进,也慢慢地,真得到太太的看重。只是也正因为如此,我可对她从无怠慢,更说不上苛责,真想不到,她究竟为何毁谤杀害我。”
“凝思应是受到他人收买唆使,如今我们只能断定,她乃毁谤之人,至于毒害娘子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凝思。”春归问道:“娘子认为,谁对娘子怀有杀意?”
“我是真想不到,家里谁会对我恨之入骨不死不休,要说矛盾嫌隙,也就无非是二太太郑氏了,所以这些时间,我主要是盯紧郑氏,只虽说如影随形的窥听,也只是察知,她对我的死,一直兴灾乐祸,却反而认为都是太太的手笔。”
白氏当年,被王久贵从青楼赎身,纳为妾室,比照着郑氏,亦是让家人称其为“三太太”,周氏不觉气怒,却让郑氏大为恼恨,常常挑衅挤兑,两人之间嫌隙颇深。周氏这正妻,既无出身又无容貌,唯一的指望便是两个嫡子,以及丈夫王久贵并非无良的人,虽说富贵了,也不曾想过抛弃她这糟糠之妻。但周氏的性情一贯就软弱,在郑氏面前从来刚强不起来,面对两个妾室的争执,她也只能好言相劝,尤其是对脾性比郑氏要和气得多的白氏,越更温言安抚,体贴着白氏的委屈。
白氏便对周氏很是敬爱,越发难忍郑氏对主母竟然也敢颐指气使动辄呵斥。
于是便向王久贵告了小状,王久贵暗中一察,证实郑氏果然不敬正妻,且屡教不改,一怒之下,便掳了郑氏管家之权,委托给了白氏,郑氏气焰大减,对白氏的忌恨自然更增。
所以白氏被害死后,首先怀疑的就是郑氏,可一番窥听下来,倒是听见郑氏和她的心腹仆妇嘀咕——“白氏和高显市私通?我起初听闻时,也信以为真,毕竟他们两个是同乡,寻常也有些来往,高显市那里,不是也搜出来了白氏的荷包?还有几幅白氏的肖像?就连高显市都亲口承认了对白氏确有思慕之情呢,这事若真就这样了,我也不至于起疑。”
“难道二太太现在怀疑,白氏是被冤枉的不成?”
“连我都知道,老爷气恼归气恼,心地却软,又是个极重颜面的人,这事必定会捂着藏着,不会真把白氏如何,就连禁足,过一段时间等消了气也就解除了,白氏损失的不过是管家之权,为这她犯得上寻死?却偏偏就‘寻死’了!只怕是有人容不得她活着呢,那么这样一看,私通的事就不像真的了,因为只有闹出一桩,白氏才会‘寻死’不是?”
“难道白氏是被毒杀的?”
“自然是被毒杀了,我真是没想到,周氏看上去这样一个懦弱没用的窝囊废,喉咙里却藏着毒牙,心肠也是这样的歹毒!”
“二太太是怀疑大太太?”
“不是她还能有谁,举告白氏的凝思,可是她的臂膀,她又一贯老实,有厚道贤惠的口碑,她说的话,老爷就算不会全然相信,也有几分保留!”
“可大太太……不是奴婢不信二太太的推断,只是据奴婢看来,大太太对三太太,不像怀着这样的忌恨。”
“别说是你,连我都不信呢,但这件事,除了周氏却再无旁人!你想想,凝思可是旁人能够唆买的?除非她是听周氏之令行事,否则为何会毁谤白氏?白氏一失管家的权,看似落在了我的手里,我也不过是临时的掌厨,翻炒不了几日,现下可不比得当初了,咱们家大奶奶可都进门几年了,无非是还坐着月子,眼前还不能掌事。”
“要说也是,大奶奶嫁进门已经许久,老爷原本就不该再让白氏管家。”
“老爷不是说大奶奶的任务,是开枝散叶么?这隔上一年、两年的,就要生养,也确然没有更多的心思管家,却没有想到,三姑娘过上两年,也该出阁了呢,白氏依然还掌着家,也不知私下昧了多少钱财给女儿做了陪嫁,老爷不上心,周氏就真能容忍?三姑娘带走的钱财,原本可也有她两个嫡子的一份,周氏这样一个贫贱出身的妇人,当她当真心胸宽广,什么都不在意?这样的人,最最看重的就是钱财!白氏倘若连女儿都没有,周氏才能一直与她情同姐妹,有三姑娘在,周氏又岂能安心?等到这个时候动手,三姑娘今后,还不是由得嫡母兄嫂拿捏,多余哪怕一文钱一尺布,都无望带出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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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无人认罪
听了白氏这番复述,春归神色却还平静,问道:“娘子是因郑氏的话,心里有了疑惑?”
“不,我并不信。”白氏莞尔,那笑意里却像溢出药汁的滋味:“若让我信太太真为这点子利益杀人害命,还不如信是老爷因为愤慨杀人。”
像是怕春归不明白,白氏忙着解释:“这二十载,我与太太相处时远比老爷更多,我知道太太根本不是郑氏口中的性情,且我死后,也不是没有去太太那头窥望,太太虽不信凝思有意毁谤我,却也因为我这一死,自责不已,迁怒凝思,怀疑是她看错了,把高先生拾取荷包看作是我有意相赠,笃信我是受了冤屈才以一死证明清白,有些日子以来,都没如何搭理凝思,还是凝思跪了近十个时辰,太太才愿见她,凝思对天发誓并未毁谤,太太才又相信了她。”
“可无论周氏,还是郑氏,这番言行都有可能是掩人耳目。”春归提出。
“当初丑闻事端闹发,仆妇中除了凝思,并无一人能知详细,老爷虽听信了毁谤,但也喝令知情者不得外传,将我禁足,也是找了个失敬主母的借口,故而太太再听凝思的辩解,身边根本就没有外人,除非太太知道我的魂灵在旁窥望,否则,有何必要装模作样?”
又说郑氏那边:“也是因为三爷知情,她才耳闻,那时和心腹仆妇嘀咕,身边同样没有耳目,并郑氏说的一点,也确为我疑惑之处,那就是除了太太,的确没有人能够收买唆使凝思。”
“我也听渠出说过,凝思对周氏甚为忠心,且也从来未与除周氏一房以外,其余仆妇更多来往,就更不说郑氏母子了。”
只要渠出或者白氏探出和凝思来往密切的人,就不怕找不到蛛丝马迹。
“唆使收买虽说不易,但威胁呢?”春归又问。
“凝思是人牙子的养女。”白氏说道。
春归不明所以:“养女?”
就算是人牙子的养女,难道就能不受威胁了?人牙子有如此威望?!
白氏也醒悟过来,想着春归毕竟是出身世族,又哪里知道这多下九流的说法,解释道:“人牙子对主顾称为养女的人,实则是打小拐卖的女孩儿,养上些年,再转手卖出,所以凝思并不知道父母家人的音讯,连自己原籍何处她也不知晓,自从来了王家为婢,最最亲近,也是唯一依靠,便是太太,旁人要威胁她,还当真找不到什么把柄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