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安正愁怎么说服父亲,听这话后,烦难尽释,哪里还会拒绝,又忙是打躬作揖好番礼谢。
又说兰庭,虽说不曾料会在松果山就撞见王家的人,原本却也有主动登门的打算,故而出门的时候,不仅让春归带着梅妒、菊羞两个婢女,他也带了书僮汤回,和一个唤作乔庄的长随,这样一行人,看上去还有一点远行的排场,只是春归还穿着素服,就不得不另加一番解释了。
妇人若服丧,纵然已嫁,一般也不能出远门的。
故而春归的原籍还是说在了汾阳,因母丧,又赶上夫君今秋应考,所以才从金陵随来,是为拜祭亡母。
哪知莫问小道这个奇葩,硬要款待获师父嘱托前来拜望的信徒,王平安无奈之下,只好把兰庭夫妇邀请来家中居住,又还告诉父亲:“莫问道长对宋郎君极为钦服,称宋郎君虽说不识卜断,却谙悉审推,咱们家里的事……莫问道长已经对宋郎君伉俪说明,再不能隐瞒了,儿子便想,兴许宋郎君真能察出真凶,助益道长超度庶母的冤灵。”
宋郎君就是兰庭杜撰的姓氏。
王久贵一听“冤魂不去、血光之灾”的断言,就像心里绷着那根弓弦终于断裂,早被震荡得六神无主惊恐不已,而且没有讼争的警告,让他完全忽视了“宋郎君”的威胁,又因被他视为高士的莫问道长也是这样推崇,为了避免血光之灾,王久贵完全不计家丑在这样小的范围外扬,而且就算难免外扬,相比起血光之灾满门临祸,名声的受损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总之,在家主王久贵的允从与款待下,兰庭夫妇顺利入住了八里镇的富贾之家。
这日下昼,夫妻两人第一次会商案情,兰庭的主张是,暂时不能排除王久贵的嫌疑:“他虽说没有动机陷害妾室与外男通奸,却并非没有可能因为愤怒杀人,只是冲动之后,理智下来,难免担忧孽报,更不曾想遇见莫问,竟能卜断他家里的隐秘,怎能不焦心?这也是我说服王平安暂且隐瞒我们身份的原因,要万一真凶就是其父,先就打草惊蛇了,怕察不出任何真凭实据。”
“既是如此,迳勿又为何让王大郎泄露,你颇识审推呢?”
“一来我们目的是要察案,难免打探,不可能完全瞒着王久贵这家主,遮掩太过,一旦露出形迹,反而更多弊端。再者,只要咱们与官家无涉,就能减除王久贵的防心,从他对莫问的态度就能得知,相比之下,如何免厄才更重要。不过虽说不能完全免除王久贵的嫌疑,但看他对鬼神之说如此信服,冲动杀人的可能性并不太大,隐瞒身份,也是求个更加谨慎。”
结合白氏的述说,春归倒也相信王久贵只是轻信毁谤,万万不会害她性命,且春归还知道,在白氏和渠出轮番盯梢下,这么多时日以来,王久贵也确然没对任何人提起过是他害杀的白氏,当被莫问一吓,王久贵独自跪拜神翕前,还曾喃喃自语,忏悔自己轻信人言,把白氏禁足,并喝令不许任何人接近,若非如此,有白氏亲信的仆婢侍候着,纵然有人要加害白氏,也不会如此轻易就得手。
王久贵全然相信了莫问的话,认定白氏是被害杀,这才是他决心彻察的原因,春归因为得到的讯息要比兰庭多,她这时已然笃定王久贵并非凶手。
倒是对周氏,春归仍存质疑。
“要说周氏陷害白氏无关利益,也不完全尽然,需知周氏虽无能管家,且已经是风烛残年,大约也不会妒恨白氏更得宠爱,然而王平安及其胞弟,可都已经娶妻,王二郎如今在外历练,可王平安却在汾阳,商事上由他总管决断,但他的妻子却不能理家,周氏为了长子长媳的利益,说不定就会对白氏暗生忌恨。”
兰庭表示赞同:“就连王平安,也不能摆脱嫌疑,别看他急于察清真相,看似无辜正直,但他确为精于世故的人,要若有足够的自信,就算面对官员,也未必就会心虚,反而可能利用莫问的卜断,行为栽赃脱罪的计谋。”
“可要若是王平安陷害白氏,为何会利用生母的贴身婢女,这仿佛会让他们母子两遭受嫌疑。”
“极度自信之人,往往会用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兰庭微微蹙着眉头:“而且辉辉别忘了,这事若无莫问和咱们参与,有高显市‘认供’在先,白氏又再‘负愧自尽’,王久贵根本就不会再生事端,察究真相。”
春归颔首:“当然,相比之下,郑氏母子的嫌疑更大,也不能因为他们动机太过明显反而就忽视。”
“仅是从动机杀意作为基准进行推测,怕是不能察清这一案件,还当与各位嫌疑人密切接触,辉辉,莫若咱们分工合作可好?或者还可以较量较量,看谁能先一步锁定真凶。”兰庭因为春归的分析,突生了一种想法。
也是正中春归的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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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毫无头绪
兰庭和春归被视为贵客,寄居之处也是一所相对独立的客院,位于连系外宅内宅的地方,东、西二向的角门,一处可通户外,一处可往内院,春归的贴身婢女梅妒、菊羞,都安置在客院里,另外王平安还专门调遣来两个可信的仆婢,暂时以供贵客差遣。
晚膳之后,梅妒、菊羞与那两个仆婢在院子一角的花架边儿,一边乘凉一边闲谈,春归则半开居室的轩窗,斜倚着,听窗外廊下立着的白氏说话。
她听不清仆婢们的言语,仆婢们远远瞧着,也只以为她在乘凉发呆,根本不会觉察异处。
天上的霞色滟逦叠展,廊底的天光却寸寸褪减,玉色纱灯已经是燃亮了,灯火和光色下,白氏的面颊又明昧不定。
春归和兰庭约定好了合作与较量,想到他惯常似乎擅长的是度人貌态言行判断清浊,不自觉间,便也留意观察起来,故她很长时间都是沉默的斜倚着,听白氏的语态,看白氏的眉眼。
这一细察,恍觉那秀妩仍存妍丽的容貌里,透出独有的韵味,似不动声色的戚伤,她死前就应当是极憔悴了,面色晦暗,只依然眉目如画,细致处的秀美,本没有随着年华消褪,但这时她既像哀郁又像怀念的追忆当年,那秀美便显得格外生动,连那一种憔悴,都像有了惊心动魄的风格。
白氏说起她自己,稚拙时最本初的记忆,仿佛永远不知饱暖究竟是什么感觉,于是对饥寒交迫的记忆就格外的深刻,直到一生过去了都无法磨灭,却早已经忘记了,父母的容貌,至于兄弟姐妹,有与没有都不确定的。
忽一日间,她被卖到了妓家,那时自然也没有什么卑贱的认识,鲜明的记忆是被人牙子教导着让她唤“阿母”的人,贵妇一样的妆容和穿戴,那是她第一次懂得吃饱肚子的感觉,从此之后,也算摆脱了饥寒困苦。
妓家除了“阿母”,还有姑娘和婢女的区别,她很快又再懂得了,姑娘是主婢女是奴。
原来这世间,还能有机会在主仆之间选择,于是白氏自此有了努力的方向,她没日没夜地学习各种乐器,识字知书,歌舞形体,那些奉迎的技巧,如何展示风韵,也渐渐更懂得了,原来“姑娘”的身份,也是不能自主人生的。
一切灿丽浮华,一切酌金馔玉,背里仍旧是无靠无依,像流水之于浮萍,像春光之于飞絮,都不是归宿,终究难免要被雨打风吹去。
之于欢客而言,需要的是解语花,纵然也会欣赏妓子的才华,机辩的乐趣,但最最基础的仍是容貌,色艺二字,色为何在前?色衰爱驰,这就是妓家的心病,她们无时无刻不再提醒自己,岁月残忍,于她们而言更应惜时。
最好的归宿,仍是在容貌最好时,得遇良人,甘愿为她们赎身,从此成为良籍,也算是出了阁嫁了人,虽说,只是旁人看来的小妾,玩物一样的存在,但在妓子看来,也像是落地生根。
而白氏及笄之岁,“阿母”为她举办“成人礼”,那晚为她插笄的人,正是王久贵,为这份“荣耀”,王久贵一掷百金,而更让人惊叹的是,就在次日,王久贵竟干脆提出要为白氏赎身,这是多少“姑娘”的期望呀,未经半点坎坷,就此落地生根。
白氏就这样告别了纸醉金迷,她初一绽放,就被人采摘,但她一点没有留恋原本的花团锦簇,而是心甘情愿地步入宅院,专为一人歌舞,专对一人弹唱,她不仅仅是解语花,只需奉迎承欢,她也需要洗手作羹汤,像普通妇人一样女红针凿,直至如今,她都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以前不是没有听阿母说起过,有那些姐妹从良,自以为终生有靠,怎知不为大妇所容,转眼又被驱逐,除了青楼楚馆,天下原本就没有我们的归宿,我那时又哪里会信呢?只以为是阿母为了留下我们,有意恐吓的话,后来,跟了老爷,我起初心中也很忐忑的,既怕不被大妇所容,又怕被老爷的儿女嫌弃责难,怎知一见大太太,却是一个这样可亲的人,心地比老爷还软。”
“还有大爷、二爷,虽说非我所出,对我却很礼敬,能得这样的归宿,对我而言,真可谓三生有幸。更幸运的是,如我这样的人,幼年时就沦落在青楼,用了虎狼药,本不奢想能有子嗣,没想到身体调养了几年,却被我怀了身孕,有了亲生的女儿,成为名符其实的母亲。”
她在及笄之年,选择跟从王久贵时,其实无关情爱,她并没有对年长她一倍的男子一见钟情,日后朝夕相处,虽情意渐重,那也是恩遇依赖的心情远重于爱慕,从始至终,她其实情窦未开,又或者虽说是出身风尘,可实际并未能感觉男女之爱,她懂得并坚守的是,来之不易的立命之处,以及女儿的诞生,这就是她生命的全部,为此她甘愿为小妾的本份。
“所以,我怎么会和高先生私通呢?我明明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便是将要失去拥有的一切,我怎会明知将给小女带来耻辱,甚至会影响她的前程,还会行为这样的丑事?!”白氏着急的剖白,她是天生一双桃花眼,却并不是天生的多情,许是因她焦急之下移动了身体,原本明昧不定的面容瞬间坦露在灯火下,让春归清楚地看见她眼里的水光,只是这又和戚苦无关了。
是急于自辩,却又似乎百口莫辩的焦急。
“我相信你的清白。”春归忙道,只这话刚刚出口,又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又觉得有些难为情。
果然便见白氏,那眼里的水光溢出,苍白的面容,衬得泛红的眼睑越发悲愁,她哀叹,又把面容低垂,她知道这样的姿态,就能缓和刚才的焦急带给对方的感观,她不愿让春归误解她有任何的责难情绪。
“莫说顾大奶奶不信我,就连我家老爷,因为我这出身,又何尝相信我呢?否则当日也不会完全不听我的辩解,仅仅是因为婢女的指证,和那些什么也不能说明的所谓凭证,就坚信我确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甚至就连我自己,成了亡灵飘来荡去的窥听,却都没能察实究竟是谁陷害的我,连我自己都怀疑,莫非真是那凝思陷害的我,可她全然没有动机,又何必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再者她也不可能察实高先生暗藏着我的画像,要什么都没搜察出来,她陷害我不成,反而会给自己惹祸,她究竟为什么要冒险害我?又莫非是,凝思原本无意害我,是真误解了我和高先生之间的关系,种种事情都是凑巧?”
白氏耗了这许多时间,却什么蛛丝马迹都找不出,她当真连自己都有些怀疑自己在说谎,她确然是因奸情被撞破,羞愤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