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羡一时心情复杂,但未多陷于这些无用的情绪,而是立刻收整思路,继续说。
当年新帝初登基时,梁潇沉溺于失去爱妻的悲伤中,对于政务的把控略有疏散,主考官是同崔太后来往甚密的磨勘院令淳于彬。
此人伙同监考大行舞弊,将三甲名额公开贩售,价高者得。
那一年诸多本负重望的仕子意外落选,大家只当时运不济才学不济,谁知后来有个高中的在宴席间酒醉说漏了嘴,一传十十传百,落选仕子们联合起来向朝廷检举,却被屡屡打压,甚至还有几个领头的被灭了口。
辰羡道:“我知你和崔太后关系匪浅,那几个仕子的命在你心里也占不了多少份量,可我还是要说,科举乃朝廷选官用官之重器,若是任由这帮渣滓腐蚀浸透,那国本难安,社稷危矣。”
书房内陷入死寂,梁潇仰靠在扶椅上,双目半阖,许久才道:“磨勘院令淳于彬……你知道他是谁吗?”
辰羡正要义正言辞:不管是谁,触及国法便是罪不容诛。
谁知梁潇的神情蓦得微妙起来:“他是殿阁大学士顾时安的知交好友,两人经由崔太后举荐,相交莫逆,淳于彬的朋党十有八九也是顾时安的。”
辰羡自然知道顾时安是谁,他当年曾积极助姜姮死遁,他在姜墨辞的口中风评极佳。
当初就是经他指引,辰羡才找上神卫都指挥使,才被陷害入狱。
辰羡无从判别这个人的好坏,略微犹豫,轻捏住袖角,道:“事情总得查,不冤枉不妄纵,他若是清白,自然无罪,若是牵扯其中,理当受国法惩处。”
梁潇心道,你可真是够大公无私的,那可是救姮姮的恩人,若非他,你们也不可能在槐县过两年如胶似漆的安稳日子。
但他不点破,偏不让辰羡知道他已经知晓姜姮还活着的事。
梁潇问:“你有证据吗?”
辰羡的面色慎重起来,低忖半晌,才道:“有,物证和人证,但是你得先抓人我才能给证据。”
梁潇似笑非笑:“这可奇了,听你所言牵扯的都是朝廷命官,没有证据就叫我抓人,可是要将我置在火上烘烤啊。”
辰羡道:“先前有人拿着证据找过朝中高官状告,结果不仅犯官毫发无损,连证据都丢了,告状的人也死得莫名其妙,先例在前,我们不得不小心。”
梁潇心底调侃,这状告得倒是有模有样,如此周全缜密,倒真不像辰羡这木头脑袋都琢磨出来的,十有八九是宣叡的主意。
当年没细看,这个宣叡倒有几分胆识和谋略。
梁潇思绪往飘了一圈,立即收回来,冲辰羡道:“把名单给我。”
辰羡自袖中拿出一根竹筒,从里面摸出细绢卷成的名单。
他料想梁潇会动手,但没想到会如此迅猛急骤。
第二日刚至酉时,皇城司出动,捉拿当年恩科经手之官吏,最惊破天地的是,皇城司都虞侯带人闯进了燕禧殿,把正陪着崔太后下棋的顾时安擒拿进大理寺。
时至黄昏,天色阴沉欲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崔太后立即遣派人去召梁潇,但堂堂宫都监却连中书省的门都没进去。
梁潇不在官衙,而在大理寺。
顾时安正镣铐缠身,被用了刑。
他没穿官服,只着中单,血迹浸透薄绸衣衫,唇角还不断有血沫渗出,却无半分惧色,低眸看向坐着品茶的梁潇,轻笑:“殿下莫不是要冤死我?”
第77章 . (1更) 你杀人了?
梁潇坐在楠木蝉纹圈椅上, 面前一张梨花桌,上头整套的青瓷茶具,所用器物之华贵考究同这座阴气森森飘着血腥味的监牢格格不入。
梁潇闲闲地抬起茶瓯轻抿, 漫然道:“冤你如何不冤你又如何?你既然已到了这大理寺监牢里,不若平心静气,你我好好谈谈当下局面。”
顾时安受过重刑,身体遭受重创,说话吁吁喘气,声音极为低微:“殿下冤我容易,杀我容易,杀淳于彬也容易。可是杀了之后呢?您贵为摄政王,受众人注目, 一言一行必会被放大揣测。我的身后是崔太后,淳于彬更是当年屠杀新政党的功臣,您杀我们,外面的人会怎么想?”
梁潇捏着瓷瓯耐心倾听,问:“是啊,他们会怎么想?”
顾时安虚弱地一笑:“他们会认为殿下心向新政, 信任梁世子, 要走一条与从前全然不同的路了。”
“这朝中自淳化帝继位后,不敢说满朝勋贵皆憎恶新政党, 但至少十之五六手上沾着新政党的血吧, 您这样做, 就不怕众叛亲离?”
梁潇将瓷瓯放下,语调悠然:“那依你之见,本王当下该如何做?”
顾时安闭上眼,额间有冷汗冒出, 极为痛苦的神色,自唇中吐出几个字:“智者千失,愚者无忧。”
梁潇待要细问,被一个穿墨蓝袍子的官员打断了。
这官员是大理寺提举,年方而立,奉命审问犯官,表现得十分殷勤,眼下甚至来不及擦掉袖角和脸上的血,就来向梁潇复命:“殿下,翰林殿讲李游招了,他说奉淳于彬之命向仕子收受贿赂,所得银钱十之一打赏了经手的小吏,十之九都进了淳于彬自己的腰包。”
梁潇眯眼看向他,这提举跪在跟前,满脸堆笑,道:“十八般刑具下去,就是钢筋铁骨也能敲出个坑来。”
浸淫朝局十几年,梁潇太熟悉这样的人,谄媚阿谀,是最听话的狗,最锋锐的刀。
他不问案子,反倒饶有兴致地问这提举:“你叫什么名字?”
提举受宠若惊,油亮的脸上直放光,忙道:“聂雪臣。”
梁潇抬袖示意他坐,聂雪臣战战兢兢地贴着椅子边缘坐下,眼珠滴溜溜乱转,几分惊喜几分忐忑地偷觑梁潇的神色。
梁潇仰靠在扶椅上,揉着额角,慵懒道:“本王这些年跟崔太后有些不对付,好容易抓了个由头抓了她的人,本王不想把这些人活着放出去,你有什么主意?”
聂雪臣自知自己不过是个大理寺供上官差遣的走卒,竟得摄政王如此垂问,心中涌过巨大惊喜,再三思忖,道:“这还不好办,给他们按上个要命的罪名,殿下要他们三更死,谁敢留他们到五更。”
梁潇笑了:“这事要你去办,本王这就知会大理寺卿,自今日起,你擢升为少卿,专审科场舞弊一案,遇事可直接向本王上奏。”
聂雪臣忙躬身应喏。
梁潇也站起身,抬袖指向镣铐绑缚下的顾时安,袖上的缕金麒麟在幽弱烛光下熠熠闪烁。
他道:“这人是个硬骨头,你就不必审了,给他再用些刑,让他看上去再惨些,但有一点,不许要他的命,也不许给他落下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