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雪臣连连称是。
经过这一番波折,梁潇从大理寺天牢里出来时,天色已黑透,沉沉酽酽,如墨晕染。
他自石阶而下,走到最后一层,姜墨辞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额头油亮亮的,看上去沁了层薄汗,不远处马蹄闲踏,一看就是骑快马飞奔而来,他拦住梁潇,道:“求摄政王开恩,放了时安吧。”
梁潇瞧着他那一张长相敦厚的脸,蓦地笑了。
“墨辞啊墨辞,不瞒你说,本王方才怕极了你会来替时安求情,可等了多个时辰不见你来,本王又怕你不来。世人逐利避祸,却还有你和辰羡这般耿直良善之人,若连你们都变了,这浊浊尘世岂不可悲。”
姜墨辞听得云里雾绕,梁潇却不肯多言,越过他慢行,边走边道:“人是不可能放的,可你既然来了,本王准许你去看看他,患难的情谊,将来对你有帮助。”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已撩开车幔钻进了马车里。
皇城司正奉命满城捉拿犯官党羽,途径朱雀大街,沿途尽是披枷带锁的囚犯,有识得摄政王府马车的,会试图奋力挣扎着上前喊冤。
但皇城司禁军何等敏锐矫健,将他们牢牢缉拿住,绝不许他们僭犯摄政王殿下。
马车一路畅行,未几便回了王府。
梁潇等不及内侍放下杌凳,立即撩帘跳下马车,急匆匆朝寝阁而去。
说来奇怪,从前姜姮不在时,他终日算计来算计去都不觉得累,而今知道姜姮就在府中,稍动了些脑筋使了点手段,就觉得浑身疲乏,急需抚慰。
姜姮大约已经摸清了他的作息,又早早地让乳娘抱晏晏去睡,自己坐在妆台前翻看一本野记杂闻。
梁潇照例把轩窗从外打开,探进头去。
姜姮抬眸看他,漆黑星眸里有涟漪散开,倒是没有直接开口轰他走,而是定定看着他,半晌才道:“你杀人了?”
梁潇回想今日,他这等身份是不必身先士卒去挥刀的,大理寺里倒是有几个小官挨不住聂雪臣的酷刑而丧命,这应当也算在他头上。
他想点头,可又觉得姜姮不会喜欢一个满手沾血的人,点到一半,犹疑住了。
姜姮似是看破了他的计量,又似是压根不在乎他心中所想,将目光移开,淡淡道:“你身上有血腥味儿。”
梁潇忙抬袖放在鼻下轻嗅,嗅了半天只嗅到荼蘼香的味道,哪来的血腥味?
姜姮道:“不是味,就是种感觉。”
两人做了十年的夫妻,同一屋檐下,哪怕梁潇脸上永远寡凉疏淡,没什么表情,可姜姮还是能通过一瞥就辨出他的喜怒哀沉。
他杀人时,目中亮极,是嗜血的兴奋,还有一点难以捕捉的厌弃。
于外人而言十分矛盾的东西,会诡异融洽的糅杂在他的脸上。
梁潇在姜姮的目光下意识到什么,抬手摸自己的脸,没摸出什么,有些疲惫地侧靠在墙边,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温善无害,笑吟吟道:“姮姮,让我进去吧,我向你保证,什么都不会干。”
姜姮的目光倏然变凉。
梁潇慌忙举手:“好好好,不进去,你别这样看我。”
寝阁中换了种熏香,是从前姜姮喜欢的敕贡杜若,醇郁馨香,熏龙生得很旺,暖意盈透薄衫,舒爽宜人。
最重要的是安静,哪怕外间已经天翻地覆,可这一方天地是宁谧无忧的。
姜姮看向窗外规矩的梁潇,心不在焉地捻动书页,心想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难以忍受。
只要平心静气,倒能过下去。
她不说话,梁潇也不再聒噪,半倚红墙小轩窗,迟迟凝睇着她的侧面,唇角微弯,噙起一抹笑。
他道:“姮姮,你还记得在玉钟山上你‘临死’前跟我说过什么吗?”
姜姮以为他要翻旧账,不由得戒备,谁知他只是神色恬远地道:”你说你想要百姓安康,盛世太平,姮姮,你可知,这八个字做起来有多难?“
姜姮道:“你放我出去,我可以为这八个字出一分力,哪怕极微薄的力,只要造福一两个人,也不妄我来这尘世走一遭。”
梁潇望着她,温柔浅笑:“会有这么一天的,你相信我,现下你用心陪陪我吧,毕竟我在做的事可不是造福一两个人那么简单。”
两人隔窗你言我语,罕见得有了些平和温馨的氛围,梁潇觉得甚是有趣,从前日日纠缠,缱绻燕好不断,都没有过这等心平气和地谈天,而今倒好像回到了少年时,隔着干净朦胧的情愫,小心翼翼倾诉着衷肠。
梁潇心想,若是能一直这样,哪怕一辈子走不进这座寝阁,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又转念,不,还是美人早些在怀得好。
他低头笑起来,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经至少年时那患得患失、瞻前顾后的黏糊。
这样想,心情却蓦然开阔起来。
姜姮早就习惯他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也不往心里去,往后翻了几页书,状若随意道:“我想回家看看。”
她口中的家自然不是指摄政王府。
梁潇不想她出门,多事之秋,她又是已经“身故”的摄政王妃,出门就意味着麻烦,可他想起那年复一年愈加痴傻的姜照和家中两个可怜稚儿,回拒的话便说不出口。
他低眉思忖良久,舔着脸问:“我能和你一起吗?”
姜姮斜眸睨他。
他怅然地垂头,叹道:“你要自己去也行,把晏晏带上让岳父见见吧,你说,岳父和墨辞会喜欢她的吧,不会因为她是我的女儿就讨厌她吧。”
这话一出,连梁潇自己也立即觉出荒谬,当年他年少时,姜王妃那般针对忌惮他,姜国公都不曾因为他庶出的身份而对他有半分轻贱,生辰节礼,凡是辰羡有的,也会给他备一份。